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念念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1节:1.关雎(1) 卷一风 1.关雎 说起来,从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回到耙耧山脉时,我走得并不快,可时光却在我脚下汩汩湍急,飞溅而流失。这让我想起我的新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在以下的故事中,我可以简称这部专著为《风雅之颂》吗?)里的一句话--每个人无论你最初沿着人生的新途走到哪里,但最终都只能沿着老路走回去。 我以为,《风雅之颂》是一部伟大的专著,它重新揭示了一部经书的起源和要义,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园与靠山。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贵如金玉,掷地有声。它的完成,耗费了我5年的光阴。清燕大学那片松树林中教研室的枯色瓦屋,我搬进去时收拾得窗明几净,墙壁上白如天空,可等我离开时,窗棂上已经再次红漆剥落,露出了缕楼木痕。那雪白的墙壁,也布满了灰尘污垢,如同沾上了粪便的巨大抹布,挂在屋里的四周。 当然,《风雅之颂》这部专著给我带来的还不止这些。它给我最大的回报,是今年夏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看见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乱地扔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我妻子赵茹萍,正和当时还是副校长的博导李广智,躺在卧室里的床铺上。赵茹萍粉白红润,只是稍稍有些臃肿(也可以说,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可是李广智却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只晒干的虾米缩在一条白条鱼的身上。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让我当时就想,他们难有性高潮的到来。 他李广智难有这个能力。 我站在卧室门口,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提了《风雅之颂》的书稿。洋洋50万言,刚刚改定誉毕,重量半尺多厚,字迹天热烦躁,其思想犹如四块砖头。大功告成,凯旋归来,我想提着这兜儿伟大,突然站到我妻子面前,借以炫耀显摆,邀功领赏。可是她却正在和校领导同床共枕,偷欢取乐(大白天的)。我家住在校区东南的家属楼里,4号楼,3单元,306室。窗外的箭杨树,旗杆样刺破青天,有几枝青绿,正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动情动意,搔来挠去。我惊愕地看着他们俩,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缩成一团,肩并肩地团在一块,彼此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不止,便觉得我回来得不算恰如其分,遇不逢时,有几分唐突和仓促。我慌忙朝后退了一步,看见他们同时去抓床头的枕巾遮盖身子时,二人的手关节碰在一起,有一片红肉落地的声音,在碎竹片编成的凉席上,一旋一闪放大了。 他们望着我,目光暗淡而忧伤,充满了期盼和哀祷,仿佛被俘的两个士兵,在望着一管黑洞洞的枪口。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和内疚,只好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写完这部专著我就回来了,我应该先打回来一个电话的,应该先给你们打一声招呼再进来。 我说着朝后退缩着,仿佛我是走错了门,仿佛是一个男人尿急走进了女厕所。退到客厅转过身,我又扭回头来交代道,喂,先把衣服穿起来,都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便从屋里出来了。 轻轻关上门,我站在楼梯口。对面的墙壁上,粉上去的白色不到一年就干涸翘裂了,在我怔着目光看它时,它经不起我的直视和冷利,哗一下,有块白灰从墙上落下来。这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我的脚步踢着我的耳朵了(这时候,我最怕有邻居走回来,怕他们问我说,杨教授,不回家你站这儿干啥呀?可是老天照顾我,没有安排邻居们这时走回来)。门洞里奇静无比,从楼道的窗口透进楼梯的日光吱吱作响。我把目光从窗口送出去,看见有学生提了一兜苹果,在楼下四处打量着,见周围没了人,就朝单元的大门走过来。我知道,他是来给哪个导师送礼的。不用说,他一定是哪门卷子不及格,再或害怕自己的论文通不过。通不过,不及格,就只能给导师送礼了。送了和接了,导师就只能让他通过了。我知道,在他表面不值钱的礼品内,会夹有一个装了钱的信封袋,要不然,一兜苹果根本买不住一份学业通行证。我瞟着那学生,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进楼道内,待他影失声寂片刻后,楼下教马列主义哲学的吴教授家的门铃惊天动地地响了几下,让我的心跟着哐通哐通跳一阵,又一切都归于寂静了。 第2节:1.关雎(2) 归于平静了。 这个吴教授。 剩下的事,就是我家屋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拉凳子的响动声,和我妻子赵茹萍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随后门开了,从门缝挤出来了我妻子那秋叶飘零的话--杨老师,你回吧。有话回来说。 转过身,我看见她的半张脸夹在一掌宽的门缝上。待我如期而至地要转身回家后,好像她还有一个开门迎接的动作样。进了屋,关上门,她站在客厅一边儿,穿了那年新买的淡色粉裙子,绸蓝腰带束着腰,还在胸前系了个欲要飞舞的蝴蝶结,样子像是要出门给她影视系的学生上课般,只是她的手里没有拿课本,胳膊弯里也没有夹她的授课大纲和准备给学生们播放的电影片。她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交叉在小腹前,手心向上,胳膊微弯,仿佛生怕双手兜着的一兜儿空气会从手上漏下去。瞟了我一眼,把头勾下时,没来及细加整理的头发,有一缕乘机散漫地耷在了她的前额上,使她的脸上如同一块白布上流过了一行儿墨。结婚十几年,我已经42周岁,她已经35周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今天这样让人同情的模样儿,这样招人喜爱的可怜样,如同我的学生论文不能通过而不送礼只是站在我的面前哀求着。我把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看着副部级的知识分子李广智,这时他再也不是那个管着京城一所赫赫名校科研和教学的副校长,再也不是科学院院士的西学专家了,再也不是全国所有大学博士点审批小组的权威组长了。他完全成了一个做贼被人当场捉住的小老头。虽仍是身装西装,可里边白衬衣的脖扣儿还未及扣起来,领带还如一根草绳样拿在他手里,脸色铁青如夏天正旺的萝卜皮。我猜想,往日我不在家里时,他会如主人样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享受着我妻子给他泡的龙井和削了皮的大苹果。可是今天他不了。他虎落平阳了。他把半拉屁股挂在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不时地瞧瞧屋门口。 他的目光提醒了我。 我过去把半开的屋门关起来(把屋门里边的暗锁扣上了),折回身,我像我家的主人样,坐在我家乳白色人造皮的沙发上。想说啥,却只叹了一口气。又瞅了一下他们俩,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如咕咕喝下几口水,不渴了,也不着急了,倚着沙发盯着我放在地上的书稿沉默着。 我不知道逮住他俩通奸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我不知道该说些啥。 屋子里的闷,像空气都凝成了铁或石头般。人也已经被铸在了石头或铁里。空调还开着,可李副校长脸上有了汗(有些可怜呢)。我妻子的脸上也挂了几珠汗。我脸上没有汗,只是手心有些热。双手捏着时,像捏了两包儿水。松开时,凉气哗哗从手心钻进了手掌里。在清燕大学读书、教书20年,从没有过的酸楚和惬意,这时从手心沿着胳膊流遍了我全身。我再一次望了他们俩,和他们看我的目光相遇时,他们的目光谨小慎微、颤颤抖抖,如在惊恐中伸出来试探安危的龟头般,看一眼,就敏锐快捷地缩将回去了。 时间叮叮咣咣,一分一秒都如铁轮样,在我家12平方米的客厅里走着和轧着。李广智这时被轧得有气无力了,再也不能闷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和他同过床的人,抱歉地给我倒了一杯水(天呀,他竟给我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放在我面前,又回去受审样把屁股挂到椅子上-- 杨副教授,我错了,想要怎样你就直说吧。 我的天,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微细,潮潮腻腻,如从校园的荷湖那边飘过来的水蒸汽。原来他在学校演讲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报告,念文件,声音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他洪亮如钟,振聋发聩。他会法语,通英语,在剑桥大学主攻过西方哲学和美学,读博期间就翻译了西方哲学最难译的几本书,后来还译了一大批西方的探索小说和最新的美学论著,撰写了《西方美学史》、《西方哲学发展史》、《剑桥、牛津教育比较论》、《欧美与中国美学比较论》等等一大批的学说和专著。在清燕大学哲学系从教18年,他带出来的博士生将近120个,后来理所当然地当了学校的副校长,学生们就大多只能在礼堂听他演讲了,很少能在教室的讲台上,看到他的神采风采了(我曾经想有机会去近距离地听他一节课,可最终还是没听上)。再后来,他就几乎不再给学生授课了,成了这所赫赫名校忙上忙下的领导了。先是学校管行政、杂务的最后一名副校长,后来是管教学的第一副校长(高高在上,权重如山)。当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和这位西学大家接触时,他却面对面地坐在了我面前。就在我家客厅里,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无论如何说,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眉毛少许发白,额头上有些谢顶的老头儿,让我和那个声名如雷的校长对不上号。我盯着他的脸,如同盯着一张悬在我对面半空的青菜叶(似乎那青菜色的脸上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坚毅和刚强),就那么看着他,捉摸着他脸上到底有没有我行我素时,他又开口说话了。 . 第3节:1.关雎(3) 他说,杨副教授,你放心,今年内我把你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行不行? 说,还有,我保证年底报批你为国家级的模范学者。评上模范学者了,奖金是5万元。 说,你如果想当你们教研室的主任或者系里副主任,我还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他这样说着,像给我开了一串条件的清单样,觉得条件可以了,价码够高了,他已经力所能及了,最后把目光软软硬硬地落在我脸上,等着我的回话和讨价与还价。可却在他看我时,在他等着我的回话那一刻,我看了茶几旁我的那堆书稿后,朝他淡淡笑了笑(笑得软弱无力、意味深长),说李副校长,我的《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了我杨科,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我说着悲从心来,想要哭出来。然就在我将要泪流满面时,心里蠕动一下子,我鬼使神差(也计从心上来)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晴天霹雳地在他面前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跪下看着他,也看着惊怔在一旁的妻子赵茹萍。我重复地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 . 第4节:2.汉广 2.汉广 从京城的精神病医院逃出来,一夜之后火车把我扔到了耙耧山脉下。 初秋绿野的清新,泛滥成灾地朝我扑过来,好像旷野上一团一堆的绿气,长年累月找不到一个闻香的人。沉闷了,死寂了,以为秋天的生命要荒废虚度时,我背着行李从车站走将回来了,自天而降出现在了山脉上。比起京城郊野的庄稼,要晚熟许多的玉米棵,把田野和荒地连成一片儿,扯地连天,从我脚下铺展到我目所能及的天边外,起起伏伏,荡荡动动,海面样不着边际,大而无当。有一股热辣辣的青稞气,香得我鼻子疼(我有鼻炎)。还有一股黄土的甜味在我舌尖上跳来荡去,翩翩起舞。我放下手里的旅行包和一个大提兜,在路边站了站,很夸张地对着田野和已经平南至顶的日光扩扩胸,舒舒展展撤了一泡尿,然后从山脚下朝着山坡上走。 我臆想,玲珍一定会在山坡上的那棵柿树下面等着我,翘首以待,望眼欲穿,不时地把手棚在额门上,朝着山下望一望。那树下有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头(是沙岩石),石头上不知哪年哪月刻出一个禾字来(我家寺村许多人家都有这样的刻字石),摆在那儿被人踩久了,坐久了,禾字已经模糊得如同枯枝败草了。我想没人时,玲珍会站到那块石头上,踩着那个禾字朝着远处望,见面前一路空旷后,再如当年割草的少女样,爬到树杈上,极目到遥远的地方盯着某个行人大半天。也还许,她不会再去爬那柿树了。毕竟早已风吹叶落,岁月枯荣,不再是可以爬树的那个年龄了。 然而无论如何,她在那树下翘首以盼是不需说的了。 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大提包(那里放着我的衣服、物品、钱和《风雅之颂》的书稿),朝山上瞅了瞅,我又开始提着大包小包,继续朝着山坡上爬。我已经从旷野的气息中,闻到了20年前的盛夏里,老柿树那干裂枯皱的树皮味,还有靠西那一孤枝上,涩得舌头发白的柿子味。在那个柿子将黄的季节里,我离开耙耧到清燕大学读书那一年,玲珍就把我送到那棵柿树下。我们走累了,坐在那树下歇息着,背倚着柿树身,望着夏天像望着一湖热滚滚的水。那时候,山脉上空旷无人,只有我们俩,我便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红润柔软,指甲缝里隐约有条月线泥(我的指甲里也有很厚的泥。耙耧人的指甲缝里都有泥),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摸着她肉嘟嘟的手掌上的一行茧儿,像一片暄虚的土地上,凸出来的几颗野石头。就那么,摸着手,摸着她的茧,她的手心汪汪洋洋出汗了。我的手心也汪汪洋洋涝成了灾。有一对乌鸦在我们头顶叽叽呱呱地叫,漆黑的声音落下来,摔碎成一片豆粒似的透明在我们面前滚动着。汗粒也在我俩的脸上滚动着。那时候,我凭着莽撞和勇气,大胆地把她揽在了我怀里。她也小鸟依人地偎在了我怀里。可却只一会(爱情还如刚出土的苗芽儿,未及蓬勃就遇到冬日了。遇到寒风了),不知为啥,她突然从我怀里把身子挣出去,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还把身子朝我的远处挪了挪,然后望着我,脸上肃静得如洗过水的一块板。 我说你咋了(那时我把怎么说成咋)? 我说不结婚就不能搂搂吗?搂一搂我能把你吃掉吗? 我说不搂就不搂。一辈子不让我搂我也无所谓。 把目光从她那张涨红的脸上移开来,我将目光投到一片收割过的田地里。田地里的麦茬儿,一行行高高低低竖在日光下,晒久后,有丝丝微白的烟雾在那茬儿上升腾着。对面的山坡上,有两个担着麦捆的人,一步一步朝着远处的村落里走。 叹口气,我把目光收回来,把头仰在了柿树的身子上,眼睛微闭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就从我身后传来了她有些发狠的话-- 你走呀! --去不去? --跟着我。 她就提着我的行李,朝柿树以西的田埂下边走去了。 田埂儿大约几尺高,她从一处缓缓地走下去,把东西放在田埂儿下,望着田埂儿对我说,你下来。 我也就从那缓缓地走下去,站在她面前,不解地望着她。望着日光在她脸上晒出的汗,看着她涨红如血的那张脸,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儿,小米粒样一个挨一个;还看见她因为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使她那急速颤抖的两个嘴角儿,像没了头而又想飞起来、就只能扇着翅膀抖动的红蜻蜓。盯着我,她就那么抖了一会嘴角儿,终于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你上学要走了,想摸我看我就摸我看我吧。豁上了。摸哪儿都行,看哪儿都行,趁这梁上没有人。 说着话,她就动手去解自己的上衣扣。她穿的是那年月在耙耧那儿有些时尚的涤良布衫儿(浅绿色,如被水浸泡过的草的色),那是我们订婚时,我娘去镇上给她扯的订婚布,是她自己进城做的小翻领(只有城里人才穿)的样式儿。解那扣儿时,她的双手有些抖,把第一个扣子解开来,又把第二个扣子解开来……我看见她胸前的皮肤完全和她脸上不一样,细白如粉,嫩红如绸,闪着日照的肉香,仿佛汉白玉的石面发着柔美的光。接下来,她胸前的大红兜兜露将出来了,轰隆一响露出来,如砰的一声在我面前燃起了一团火,使我眼前犹如太阳飞来砸在了我的眼珠上,眼角灼疼,眉毛糊焦,眼球上有水被烤干的吱吱吱响声。还有烙铁烫着嫩皮的焦燎味,血浸血流的艳红味,骨裂骨碎的腥白味,它们一群一股钻进了我的肠胃里,心肺里,魂灵里。到末了,有一股力量就把我看她的目光推着揉着按倒在了柿树那一边。 我把目光扭到了一边去。 她就那么竖在山坡田地的那道堤埂下,露着红兜兜,露着兜兜以外的上半身,露着她光洁的皮肤和云柔乳白托起的两团儿红,任她丰满饱胀的年轻,在静寂中生龙活虎地逼视着我(似乎是睥睨着我这个村里解放几十年才考上大学的第一位大学生)。到末了,她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却用柔顺的口气问我说,杨科哥,你不是想看我、摸我吗? --你把脸扭过来看我摸我呀。 见我呆在那儿不动弹,她又抬高嗓门说,杨科哥,你考上大学了,你考到皇城最好的大学啦。在家时你一直都想摸我、都想让我解了扣子给你看一眼。你看呀,你摸呀。你把脸扭到一边干啥呢? . 第5节:3.终风(1) 3.终风 那间县城旅社的小屋里,灯光如同被年月蚀旧的纸。有一股霉味在屋里的墙角、桌上、床下堆砌着,暗藏着,待我推门走进去,霉味热情地围上来。玲珍坐在床上靠桌那一端,脸上挂着无端的疲惫和失意。夜已经深不见底,和没有头尾的胡同样,连城街上月寂人稀的脚步声,也大得房倒屋塌地响。我用20块钱在那旅社包了两间房,我一间,她一间。可我睡不着,躺在床上就看见她的红兜兜,白皮肤;看见她说话时的嘴角,上下翕动如花红的蜻蜓飞在我眼前。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坐头班汽车离开县城、离开耙耧山脉,到九都市里坐火车往皇城那里读书了。去奔我的事业、我的前程了。就要在这城里和她分手了。前寺村和后寺村那儿忙得很。整个耙楼山脉都忙得如同着了火。麦是割倒了一大半,可都还摊在田地里。没割的需要割,割倒的太阳晒一天,就必得立马挑到麦场上。到了麦场上,又要连三赶四打好晒干灌入仓。大忙的天。火烧般的忙。可我却要到学校报到去。还要早几天儿去,到那陌生的皇城做些安顿的事。 就走了。 爹不送我,娘也不送我。她爹、她娘也不去送我。都把我送到村头上,一招手,像把一只鹰放飞了样让我上了路。两家人委派一个玲珍单独去送我。两家人说好让她把我送到九都火车站,可在县城时,她要去厕所,我给她指了路边公厕墙上写的一个女字让她走进去,她到那里愣一会,却一抬腿走进了男厕所。忙不迭儿地退出来,脸上挂着羞红和恼恨,见我就决然地说不往九都送我了。 死也不往九都去送了。 因为没认出厕所墙上的男字和女字,夜饭也不吃,躲在旅社的屋子里,直到要睡时,才取出一块干粮啃了啃。似乎一切都是从这次走错厕所开始的。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再也没有羞红和对什么都欲说又罢的犹豫了。她变得说话直硬,腔调冷利,像恨不得立马把我送走后,她好风快地回到耙耧山脉里。因为那里才是她的家。那里去厕所不消辨认男字和女字,走路不要分辨左边和右边。把最后一口油烙的干粮送到嘴里边,将手上、身上落的馍花儿捡起来,喝上一口水,咽了嘴里的馍和手上的馍花儿,她就把身子倚在桌边上,看着我,像盯着一匹欲要脱缰的马。看久了,看够了,似乎也把我看明看透了,便冷冷淡淡地问我说-- 你今夜儿想和我睡在一起吗? --不睡在一起你走吧,我想睡觉了。 我回到对面我的那间屋,关上门,脱了衣,把灯熄灭掉,让暗黑铺天盖地把我包起来,却睡不着,眼前总是光光亮亮地闪着她的红兜兜,和兜兜周围那云白洁净、柔嫩如绸的白皮肤。有一股细腻如丝的香,从她那间屋里挣着她的身子飘进我的屋。睡不着,我就一边努力用鼻子去捕捉那香味,又一边拿手去我的身上掐。掐我的手,掐我的腿,掐我肚皮那儿的某一块肉,借着疼痛抗着那味儿,也借了疼痛把她从我的眼前、脑里赶出去。可是掐疼了,赶走了,当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从我的皮肉上松开时,她又会重新赤裸裸地回来站在我面前,浑身上下散发着只有她才有的春草夏花的味儿。我在抗着那味儿,也在一口一口吞着那味儿。直到嘴唇发干了,喉里着火了,我就从床上折身坐起来,望着一屋子茫茫的暗黑发着呆。 说到底,那年我已经22周岁,她才18岁,正是《诗经》的《终风》那首情诗里的年龄和情景。也就呆到发痴时,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边,光脚踩着走廊上的砖铺地,到她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灯亮了。 门开了。 我又把门关上后,放下鞋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一会,不言不语就去解她的衣扣儿。她没有不让我解她的衣扣儿,没有不让我去她的脸上摸,去她的额门上亲。她像在等着我的这些一模样,像没有力气抵挡我的这些样,先是有些意外地看看我,后就意料之中似的把头勾将下去了。我俩已经订了一年婚,在高考落榜的第三年,心灰意懒中,彼此两家都送了订婚礼。无论如何说,我是耙耧山脉前寺村唯一到镇上读高中的人,也是学习最好的人(虽是经过四年复读才考上大学的,可语文分数却是地区第二名)。她是后寺村最为水灵俏丽的人(虽然不识字,没读一天书),依着媒人的安排,我俩订了婚。当初和她见面时,我以为她是我面前春摧气鼓、欲要苞裂的一棵小树儿,个不高,也不胖,可浑身初春的饱胀,却似乎要哗哩哗啦炸开来,如到了季节的麦,到了季节的豆,到了季节任何带壳的果物儿。到现在,一年过去后,这棵小树豁然长高了,豁然长大了。她浑身的水气和秀气,浓浓烈烈,占山占岭地把她湮没了。 把我湮没了。 我解着她的衣扣儿,双手哆嗦得和她白天解着自己的衣扣一模样。到末了,我没有把她的扣儿解开来,而是把那枚扣儿扯掉滚落在了床下边。可无论如何说,她胸前的光洁和红亮,是又一次砰的一下崩裂在了我眼前。那红兜兜也呼地一下挺在我的眼前了。我终于可以那么近、那么清晰地看到我那年龄无可截止的渴念了。一瞬间,我怔在那屋子里,双手发抖,喉咙发干,看着眼前的物物景景如呆了一模样。好在那痴呆只是一瞬间的事(时间短得没有一指长)。那一指长的时间过去后,我就粗野地用我的双手去抚摸我红彤彤的欲念了。 . 第6节:3.终风(2) 说几句落落大方的话,她那圆润饱满的乳房,真的像一对火热的水球从我的手上滑过样。我一碰到它,她便本能地朝后弹一下,猛地身子一歪站起来,推开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脸上大块大块的涨红朝着地下飘飘旋旋地落。 那地上和走廊一样都是砖铺地,砖缝笔直,砖面发绿(偶尔间,有的砖缝和砖面上还有潮生的绿青苔,踩上去柔柔滑滑,像踩在一块胶皮上)。屋子里的霉味多半都是从那些带有苔色的青砖和缝里出来的。可是那一会,那霉味没有了,荡然无存了,被我和她身上年轻轻的火热烧干了,烤焦了。取而代之的,是屋里她和我身上年少的肌肤的香味和汗味。忽然间,我们俩就那么彼此不动地相望着,她的那种既不冷硬、也不柔热的目光牵着我们俩,也推开了我们俩。床上有卷在墙里的旧蚊帐,蚊帐下是别人盖过她接着要盖的床单和毛毯。床头上是她不知包了什么的蓝布包袱儿,再就是我俩急促的呼吸和彼此望着的目光了。是她因为呼吸而翕动的鼻翼和鼻尖上闪闪发光的汗珠了。 这时候,她忽然把身子躲我似的朝后缩了缩。 这突然的拒绝,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了。 就那么木呆着,过了好一会,我有些哀求似的说,玲珍,我明天一走,怕要半年、一年见不着你了你知道不知道? 却说,杨科哥,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会娶我吗? 却说,娶了也会离婚呀。 却说,只要你对我说句你这辈子会娶我,不变心,我今夜就把身子给了你。把我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你,丁点儿不剩地都给你。 她话说得并不快,声音也不大,可一字一句,风声鹤唳斩钉截铁,该重了就重,该轻了就轻。说完这些后,目光火燎燎地在我的脸上烧一会,看我一时不说话,便把那目光冷下来,淡下来,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身上、腿上、双脚上。 她盯着我赤裸的双脚看一会,又扭头瞅瞅我进门后丢在门口的鞋,然后自己系着扣儿到门口,把那双鞋拿来放在我脚前,回身坐在了床沿上。 就在这时候,就在那张床嘎的一响间,我弯腰穿上鞋,起身站在她的面前说-- 付玲珍(她姓付),我不再碰你了。不结婚我就是急死也不再碰你了。可你不信我,你要不要我跪在你面前对你起个死誓呢? . 第7节:4.(艹+择)兮(1) 4.(艹+择)兮 就这样,我到清燕大学报到了。 四年的欢乐苦读中,因为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诗经诠释》的赵教授,发现我的家乡中原黄河流域耙耧山脉那儿,正是《诗经》中一大批农事诗的发源地;还因为我在中文系大三的昼读夜耕间,有一篇《<(艹+择)兮>新考》的论文发表在了学报上(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事儿);因此他就(有预谋地)鼓励我报考他的研究生。硕士毕业后,还又网开一面地让我考了他的博士生。这种顺水推舟、春暖花开的命运,让我一戴上博士帽,就留校成了这一名校的年轻讲师,成了最年轻的《诗经》研究界的半个专家。当然,也当然水到渠成地,成了赵教授家的如意门婿,成了赵教授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他最大的愿望是通过我这个得天独厚、勤奋好学的弟子的研究,让《诗经》研究成为中国大地上的一门诗经学)。而我的妻子赵茹萍,她高中没有毕业(早恋而辍学),原本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我们刚一结婚(那时候我们过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日子像开在蜂蜜上的花),她因为对学历和虚荣的要求与渴望,就夹着一打儿电影画报和国内外影人逸事的书,去报考了京城一家艺术学院的校外本科函授班(居然录取了,只是学费拔地而起,和这京城一夜梦醒后出现的摩天大楼一样高)。到后来,我因为对《诗经》研究的新意迭出,不断有分量超重的论文问世,而提前晋升为了学校副教授。此时茹萍也因为对一大批国外影帝影后的趣闻和身世的探究与着迷,而又成了那家艺术学院的校外函授研究生(学费高得比摩天大楼还要高,把我所有的稿费都用尽了)。再后来,这个国家的事情悄然间猛地不同了,忽快忽慢、转瞬即逝的变化,让你以为刚到黄昏天却大亮了,以为太阳刚刚升起,却又星月满天了。 那一年,茹萍刚拿函授本科毕业证,这个学校与时俱进地准备成立影视艺术系。又一年,茹萍刚拿到了她的函授硕士学位证,应运而生的影视艺术系,因为她的文凭和父亲,把她调到系里当了老师。再一年,她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家关于电影艺术探讨的四篇论文取长补短,穿插组合成自己的专著寄往出版社,却又成了清燕大学影视艺术系的副教授。 也就在这几年间,我的命运水来可以土淹,而兵来不能将挡了。在国家的GDP上涨到百分之八时,我发表论文易如反掌,稿费单隔三差五地寄到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研室。到GDP上涨到百分之十时,我发表论文却是只有铅字而没有稿费了。到了GDP上涨到百分之十二那一年,再发表论文,不光不给稿费,编辑部和出版社还倒打一耙,反过来向我索要发表和出版的经费了。 问题不知道出在了哪儿,如同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患有癌症那样--我不知道为何别人发表我的论文,反而要向我要钱了。原本在文科还是重中之重的古典文学课,曾几何时,我去讲授《诗经解读》的大教室,也算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可在不知不觉间,以《诗经》为代表的古典文学课,成了这个社会的木乃伊,除了研究再也没观赏和实用价值了。不知道为何,连续几年里,我遮遮掩掩,又争争夺夺,让系里上报把我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时,学校的评审委员会,都先后堂而皇之地把我从晋升的名单上一刀抹掉了,像冬天一来我就应该草枯叶落样。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了。 不知道我曾经顺行于世的命运的船头弯在了哪儿。可毕竟,我是来自于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耙耧山脉人,坚韧、执著、忍让、奋斗的美德,在我身上就像种子早已埋在土里那样,只要捕捉到点滴的阳光和雨水,就必然会生根、开花和结果。也就风吹雨淋地到了5年前,到了那年夏天第三次我的名字从晋升正高的名单上霜打叶落时,学校为了提高老师们的授课能力,组织了一场各专业相互交叉的听课活动(是运动)。以为听课,也就是日常间的派差开会,于是间,中文系自自然然派了我的差,我也就逆来顺受地去听了人家一节课。 能容纳200人的公用大教室,设在学校第九食堂的边儿上,我拖拖拉拉来到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以为教室中会空无几人,充满着昏睡和叽喳。然却没料到,那教室中竟座无虚席,黑黑鸦鸦一片儿,而且还有学生挤在走廊上或者窗口边,有的男女共坐一把椅子,有的索性在过道里放上书,席地而坐,如同是听一位来自国外的大师的讲座般。我有些诧异,在教室最后的偏门门口站一会,从学生间挤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踮脚朝讲台上举目一望时,发现在那台上讲课的居然竟是我的妻子赵茹萍。 她着装齐整,穿一件日间常穿的百褶裙,站在黄色的讲桌后(大黑板前),面色红润,额上油亮,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不时地用手在半空做着各种姿势(宛若是黑白之间的一场粉色歌舞)。她授课的题目是《大明星的生活细节》。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两年前,茹萍刚当讲师时,还曾寻经讨宝地问我在课堂上讲课,如何才能稳住学生们的屁股。可是两年后,不见她风吹草动,不见她兵来将挡,可她的授课居然会山高水长,鹤立鸡群,如此地广受喜爱,不可思议地成为给别人传经送宝的典例和范式。教室中没有空调,头顶的一排吊扇,虽然旋转不止,然扇出的风却粗粗拉拉,有着强烈的热烫藏在风里边。可那两百多个学生,却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屏声静气,把耳朵竖在半空间,热死都不肯动一下。从窗口、门口卷进来的热浪,在教室同电扇的旋风争争吵吵,嗡嗡嘤嘤,使那教室里的氛围如一湖流动的水。可是,正是这黄泥水般的氛围,反而让茹萍那少妇的女音,脆得如跌宕在山谷的一溪绿水。仿佛她讲话的声音,带着一股狂热中的凉爽,只有捕捉住她的声音,捕捉住从她嘴里跳跃而出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词,才能抓住一股冷风样。所以,学生们也才都那样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她讲课。她面带微笑,声情并茂,有时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讲桌上,有时从讲桌上取出一本书,或者一本电影画报和杂志,把某个世界电影明星的满页彩照,举在半空让同学们看一看,或用手指着某本书上某几行用红笔划过的文字和叙述,来佐证她刚才讲过或马上要讲的事实和例证。她说每个电影明星的生活细节,都是他(她)的气质和性格,决定着他(她)能在银幕上塑造什么样的角色和形象,不能塑造什么样角色和形象。说马龙?白兰度拍电影时,必须把他要背的台词贴在小角色们的脸上让他看着念,这样狂傲、自负的细节,正是他塑造好《教父》中教父这一角色的黄金泥土,而不是《教父》的小说和剧本中提供给他的文学本钱。说费雯丽?哈利在床上过性生活时,高潮到来那一刻,她会大呼大叫,周身扭动,仿佛要灵魂出窍。可若对方不让她得到满足时,她会从床上跳下来,抓住台灯摔台灯,抓住茶杯摔茶杯。说某次她和一位政坛的要员在床上,那要员以权力之势,凌驾于费雯丽的情欲之上,在费雯丽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就要穿好衣服准备回到国会去开会。费雯丽从床上跳下来,裸着身子站在那要员面前,把他送给她的非洲钻石摔在地上说,你敢离开我,我就敢裸体闯进国会大厦里,公开你和我的性关系,吓得那要员只好重新脱掉衣服,回到床上,放弃国会事关国家命运的一次政策大辩论。说费雯丽能演好《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和《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奇,两度获得奥斯卡的女主角的小金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的演技和剧本,而是她内在的激情在角色中的发泄与爆发。说伊丽莎白?泰勒,一生热爱时装,死前的遗嘱是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给非洲难民,但要把她一生穿过的衣服全部都运到火葬场陪她去火化。结果是出现了今天所有的世界名人、要人、总统、领袖,都是死后只有一个骨灰盒,而她却有七个骨灰盒--一个骨灰盒中是她的骨灰,那六个盒中是她一生的服装。还说中国最有名的一位导演,从前拍的电影都和大地与生命紧密相连,在国际上获奖无数,外国人说到他的名字,几乎就是中国电影的代名词,可后来他的电影脱离了生命与大地的内涵,只剩下一些场景上的热闹,就在国际上再也无奖可获,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为什么他的电影会在几年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是因为他早期拍电影时有个北方人的习惯,有事没事都爱一个人躲在没人处脱掉鞋子、脱掉袜子,蹲在地上用手去抠脚趾头,把从脚趾缝中抠出来的泥垢在拇指和食指间团捏一会,揉成蛋儿,扔在地上,然后再去另一个脚趾缝中捏捏抠抠。他的这一生活细节--这一习惯,在他成为名导演后逐渐丢失,成为大导演后,丧失殆尽,最后人变得文明了,西装革履了,任何场合都不再捏脚趾头和抠脚趾缝了,但他却脱离大地、脱离生命了,再也拍不出因为思想与大地和生命相连而屡屡震撼世界的影片了。赵茹萍口齿伶俐,咬字准确,因为从小生在京城,长在校园,有一口天然的普通话。她说这些大名星、大导演的日常琐事、人生细节,如同学校的国学大师们随口引用中国的典章和典故,西学大师们随口用英语、法语或者西班牙语引用美国和欧洲名人的警句和妙言,完全是顺手拈来,春来花开。讲到激情时,她的手式麻密准确,脸上光芒喷发,表情千变万化;讲到幽默时,她则站着不动,脸上挂着浅笑(笑而无声),随着手式让她的妙语在燥热的课堂上穿堂风样四处吹拂。教室里有一股浓稠的汗味,有电风扇嗡嗡的声响,有学生们用书本和纸扇取风的劈劈啪啪。可是无论如何,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学生的走动和退场,只有不时从课堂中爆发出的黄灿灿的大笑和掌声。我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在最后一排踮着脚尖,看茹萍讲课(演讲)看(听)了半个小时,当她最后以一段散文诗般的语言结束她的示范授课时,我才感到我的脚脖儿和脚掌已经有了几分酸胀的麻疼,像我小的时候,在耙耧山脉跑十几里山路,踮着双脚看了一场露天的电影。 . 第8节:4.(艹+择)兮(2) --什么是细节?细节是你生活板块中最小的组成部分,是生活的细胞。而细胞则是生命的根源与土壤。根据这一原则,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必然起源于他的生活细节,就像我说过的那个谁都知道的中国导演,他抠脚趾头的这一生活细节,是他与大地沟通的默思和祈祷。当他不抠脚趾头时,他的生命就变得漂浮和虚华,与大地失去了联系的桥梁,如同宙斯之神的双脚离开了土地那样,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才华,也没有了艺术的生命。所以,我们每一个热爱影视艺术的同学,在研究、学习世界明星们的表演艺术时,男同学最应该研究的是你在生活中是否有抠脚趾头的细节和习惯,女同学最应该思考的是你能否在恋爱中有玛丽莲?梦露和费雯丽那样同男人在一起时大唤大叫的激情和狂热。因为只有生活的细节,才是表演艺术家们真正的才华。因为对艺术而言,酗酒、做爱和抠脚指头缝,这些都是打开艺术殿堂之门的黄金钥匙。 她做的这段结束语,显然是在上课之前都已打好腹稿,默背下来,准备好在一节课的结束之后,以平静之态、随意之势,把朗诵转化为道白,让准备的诗稿如信口开河般脱口而出,给一堂课的精彩演讲(演技)推向高潮,画上句号。所以,她说完这段话时,在讲台上谢幕样向台下鞠了一躬,随后台下的学生们,便都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还伴有讲得好--讲得好--的挥拳和狂呼。 那时候,我一边听着茹萍朗诵般的结束语,一边默问说这是我的妻子茹萍吗?在家里不见她读书,不见她背课,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讲稿呢?又一边看着她在向台下最后鞠躬时,额门上汗淋淋的头发沾在门额上,一弯腰,那头发挡了眼,她用手一捋,直腰后脸上的笑便浅红淡淡、春光乍泄地挂在了她脸上,散落在了讲台上。而那时,台下的鼓掌声,颂赞声,欢呼声,一堆一团,白白哗哗,在那一片红色的座椅间,涌动和推搡,卷着和翻着,如同盛夏卷着的一股凉凉爽爽的风。 盯着教室里堆积如山的汗味和鼎沸,望着那些因为从茹萍的授课中,得到了高潮似的满足后而朝教室门口涌去的学生们,越过他们黑亮的人头,我看见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人,原来不光是影视系和其他文科的学生们,而且还有上个月新提为副校长的哲学系的主任李广智。他就坐在茹萍正对面,看着从讲台上笑款款地走下来的赵茹萍,激动得孩子样,上前握住茹萍的手,其表情和热情,像那个季节早晨的霞光与彩云,炫目明亮,五彩缤纷,在茹萍的头顶和周围,飘飘与荡荡,飞短而流长。 终于就在这天的晚上,为了庆贺茹萍示范授课的大获成功,我为她下厨炒了六个菜,烧了两个汤,可我们夫妻吃饭时,她拿着筷子瞅着我,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饭后我们在客厅看着电视时,我把她的小腿一如既往地搬起来放在了我的大腿上,可她却破天荒地又把小腿从我的大腿上拿走了。晚上睡觉前,我暗示和哀求,把她拥在了我怀里,可她却在我怀里半冷半热一会儿,突然挣出身子来,在暗黑中说了一句意味无穷的话。 杨科,她说我没有什么求你,父亲退休了,他不再希望你当什么学者和专家(难道我不是学者、专家吗?),也不希望你有一天当有权有势的系主任或者校领导,他和我只希望你能卧薪尝胆,扎扎实实写出一部专著来,凭借这专著,顺顺利利评上正高,当上教授,说起来我赵茹萍的丈夫也是清燕大学名正言顺的正高职博导就行了。说完这段话,她从我身边趿着鞋子离开床,走出去坐到一片黑暗的客厅里,把我留在卧室中,像把一只孤独的绵羊送进了密不透风的圈里样。然后我们一里一外,沉默一片。我躺在床铺上,她坐在沙发上。到那沉默黑黑暗暗,堆积如山,压得我筋断骨折,透不过气儿时,我也从卧室走出来,站到她面前,看见她在模糊中抬头盯着我(眼睛又大又圆),又说了两句温和而冰冷的话。 她说,姓杨的,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是教授了,我的丈夫还是副教授;我是博导了,我的丈夫还只能给本科上大课,只能可怜兮兮地带几个被人挑剩下的硕士生。 她的话不轻不重,不冷不热,那天晚上说出来,有一股寒气把我半裸的身子冰冻在了她面前,直到透窗的月光在客厅走出水流似的脚步声,我才从那冰冻中醒过来,默默地回过身,默默地回去重又躺在空旷的卧室和空寂的床铺上,直到天亮我都没有合上眼。 直到天大亮,她都破天荒地睡在沙发上,没有走进卧室躺在我身边。 (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呢?) . 第9节:1.有瞽(1) 卷二颂 1.有瞽 就这样,在我将近中年时,云悲海思,卧薪尝胆,在校西那所被国家定为二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四合院,在那所曾经居住过几位国学大师和现代著名作家的那排房子里,在我们古典文学教研室最窄小的一间办公室,我重新研究《先秦文学源头论》,重新攻读《毛诗序》、《风雅之颂论》、《三百篇注》、《诗经全译》、《诗经大释》和《诗经研究存疑一百问》。我把所有与《诗经》有关的论著全都找来堆在我的办公室,把相关资料的片片段段、剪剪贴贴,挂满了办公室的墙壁和书柜。我另辟蹊径,殚精竭虑,待我用5年时间完成我的这部专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时,茹萍不仅从讲师被升为了副教授,还又破格被晋升为高职正教授。她事业上脚步飞快,情感上马不停蹄,在我终于提着我的巨著书搞回到家里时,她和李广智早就完成了从师生到领导与被领导、再到情人的关系的转换。迟到的爱就像初春下种、仲春发芽、大春开花样,在他们中间正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着。 这是临近暑假的一个上午,夏天的日光在京城的上空,呈着炽白与金黄。已经四个多月没有落雨了,长安街上晒化的沥青,黑水滚滚,物欲横流,把一个世界都给污染了。说颐和园里的湖,因为没了水,鱼虾王八,在湖底活蹦乱跳,哭爹叫娘,游人可以随意地用网兜、用手抓。说学生们有许多都因为天象酷热,连学校组织的考试也懒得去参加。还说有许多高校,为争取在教室中装上空调,曾经密谋商议要进行一次空前的罢课和示威。教研室的四合院,由于周边是林地和楼房,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本来地势低,不远处又有两湖水,加上京城的一条人工饮用河,穿过校园时,途经四合院的一个角,慷慨地把湿润和凉气朝教研室这儿一丛一簇地流,这就使中文系教研室的院落,冬天时地狱一般冷,夏天时天堂一般凉(只是蚊子多了些)。为了贪图凉爽,为了《风雅之颂》这部堪称伟大的理论专著,这个学期,多半时间我都在办公室的窗下,架了一张钢丝床,住在教研室,奋笔疾书,日夜写作,把那些随时要看的资料摊在地上,堆在床上,把那些我从文献中摘抄的资料卡片,一一地钉在一块黑板上,贴在书架的门框上。我的办公室内,地上是悠久的历史,墙上是灿烂的文化,连墙角的垃圾斗里,也放着珍贵如千年陶片般的国学的珍珠与黄金。到了这个上午将尽时,我终于把专著的最后一个字写在稿纸上,将句号画上后,如同码好了万里长城的最后一块砖,长长地舒口气。在凳子上悠然地坐一会,我忽然很想对着教研室的四合院落大叫几声,如同我小时候放牛爬上山顶后,对着天空的狂呼。想在清燕大学的校园中心,放开歌喉,唱几句哪首歌中我还没有忘记的歌词儿,比如耙耧山脉的山歌中那--一个姑娘啊白又白,她总在半夜朝我家里来。一块金砖啊黄又黄,它总从天上掉在我头上。一片灵芝啊青又青,它总是要在我家院里生…… 我想唤,我想唱,可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从屋里走出来,朝各个教研室关着、开着的屋门看了看,到公用厕所伸个懒腰撒了一泡尿。 回到办公室,我想给茹萍打个电话报个喜,说我的专著完成了。说一个伟大的工程结束了。说太阳也可以从西边出来照耀世界了。可抓起电话时,我又把电话放下来。我想我该把我的书稿提回去给她看一看,把这像几块砖似的书稿咚一声放在她面前,然后在她惊讶喜悦时,什么也不说,上前抱着她,亲热一番再向她述说我写作的艰辛和愁思,向她预测我的专著出版后,将会因为对《诗经》有了全新的诠释,而给学术界带来的颠覆和震撼。也还许,我把书稿放下来,她会用双手抚摸书稿一会儿,又用手去我的脸上抚摸一会儿。那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到床上去,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和她做上一次爱。 . 第10节:1.有瞽(2) 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同床了,没有爱抚了。记得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三章,再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五章。性事的减少与短暂,和我专著文字的密集与漫长,形成黑白比照,正比反差,让我感到有一种高尚与庸俗、天下大事与儿女情长的矛盾和统一。现在我的书稿完成了,一部要让教育界和学术界天翻地覆、惊叹不已的地震已经捆好了炸药,装上了引信,只等一个时机来点燃导火索,让它轰然炸响就行了。怀着轻狂的窃喜,回到教研室我的那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最后看一眼地上的书籍和挂满墙壁的卡片和纸条,我没有收拾它们,就把桌子中央的书稿收进了某个出版社的纸袋里。 我提着纸袋回家了。 上我家的楼梯时,我果然哼起了那首歌-- 一个姑娘啊白又白 她总在半夜朝我家里来 一块金砖啊黄又黄 它总从天上掉在我头上 一片灵芝啊青又青 它总是要在我家院落里生 一地玛瑙啊绿又绿 它为何总是长在我家田地里 我哼着歌,取着钥匙,刚一开门,就看见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堆着男人和女人衣裳的胡乱,还听到我和茹萍的卧室里,床和皮肤摩擦的喘息与欢乐,以及香甜的汗味和他们在床上忘乎所以的警觉。那声音细微尖利,温柔粗重,犹如洪水泛滥里的清泉,飞沙走石中的和熙。有一股气味的腥白,从那卧室飘出来,欢迎着我的到来,像迎宾小姐去接我手中的行囊一样。我手里的书稿袋子,咚的一下落在了地板上。 这咚的一声,使一切的响动都戛然而止,如世界突然灭亡后出现的一片茫茫的死寂。我望着赤条条在床上的茹萍和李广智,他们也赤条条地望着我,彼此间的目光因为无遮无拦,都感到羞涩和惭愧,惘然和唐突。都慌忙把目光收回去,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撞了火一样,不收回去会劈劈啪啪燃烧和狂妄。我有些难为情地把头朝东扭了扭,瞟着屋子另外一边的墙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家之前应该先打回一个电话的。 我说喂,你们俩,先把衣服穿起来。 --都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说李副校长,我的专著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有了这部专著,不用你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是学校不得不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不用你年底报批我为模范学者,是我的专著一出版,学校不能不评我为全国的模范学者了。说着我朝他看了看,以弱制强地把目光搁在他脸上,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说李副校长,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了我杨科,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说着我朝前挪几步,晴天霹雳地朝他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然后抬头看着他,看着惊在一边的我的妻子赵茹萍,我泪流满面地重复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向你们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 . 第11节:2.良耜(1) 2.良耜 李广智和赵茹萍,他们言而有信,行必有果,答应我下不为例,果真就下不为例了。果真就不见他们有来有往了。而且还给我了许多尊严和面子,没有让学校任何人看出来他们曾经有过奸情和奸事。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风不知,树不知,所有看我的人,都还那样子。或者擦肩而过,或者驻足问好,连系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也都完全如同从前样,见我既没多看一眼,也没少说一句礼尚往来的话。 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果真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在用一周的时间证明李广智和茹萍确实没有再来再往后,我的那种多余的担心,多少有些平复了,转危为安了。剩下的,是在夜深人静时,在我独自相处时,我脑子里总是会幻出茹萍在李广智身下活蹦乱跳、扭动鲜活的身影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甚至在某一瞬间里,我后悔我的莽撞惊扰了他们俩,我想我应该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静默悄然地站到床前边,神鬼不知地多看一会儿茹萍在床上如鱼样鲜活滚动的身影儿。可是事情过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于是间,如同放走了一只鹰的孩子想着鹰在天空的许多事情般,我有了无数刨根问底、探个究竟的想法和念头。 月光真亮啊,我说,把窗帘拉开,怕月光会和日光一样又热又烫呢。 她就沉默着,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茹萍,我把她拉在我怀里,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和李广智到底有过多少次? 她目光呆滞,身上僵便,躺在床上像是一个木头人(为什么不能如一周前样活蹦乱跳的鲜活了呢?)。 --到底多少次?是都在我们家,还是偶尔在我们家,有时在宾馆,有时也在他们家? 发酵的沉默,把屋子膨胀得似乎要炸开(真的炸开就好了)。 --我别的不问你,你就给我说一下多少次。我是教授(副教授),是知识分子,是你丈夫,出了这样的事,我既往不咎,问一下你有多少次不算过分吧? --没有多少次到底是多少次? --是三次还是五次呀? --是三十次还是五十次? 把我的胳膊从她的脖子下边抽出来,我翻了一下身,仰躺一会儿,又坐起来盯着面前的一片模糊,如看我的学术著作《风雅之颂》样,目不转睛,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的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等眼睛累了后,我又躺下来,重把胳膊抻到她的脖子下,用手抚摸着她右脸上的头发和耳唇,摸一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说,第一次是在哪儿? --是哪家宾馆里? --教育部的迎宾楼?是你俩去教育部开学术研讨会住的那栋面朝西的楼里吗? --是不是在那次大会上,你拿了国家论文评比的最高奖? --既然这奖李副校长也出面和评委疏通过,那么说你是出于感谢才把身子给了他? --最后再问你一句话,他真的能让你有和我不一样的高潮吗? --为什么他年纪那么大,反而会让你有那不一样的高潮呢? 她也翻了一个身,把后背留给我,像把冰白的墙壁竖在了我俩的中间样。 那一夜,她仍然穿着杭州绸的裙睡衣,睡衣上的蓝底白花,如同杭州的西湖,碧波荡漾,水波连天。有一股因水而生的寒气,在我俩中间弥漫和涌动,使我们彼此总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我知道我不该扯根拉枝,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地问。可他们在床上欢乐的细节,又总是通过我燥热的想象走进我的脑子里,就像《关雎》中那想象他和姣好女子在一起(在床上)的欢乐景象的小伙样。我不停地想着李广智在和茹萍一起时,他们在床上的姿势与动作,方式与方法。想象李广智有哪儿和我不一样。想象他哪儿可能比我强。他是校长,是西学的权威,可他们做爱前,会先谈谈西方哲学和东方艺术吗?谈完了是茹萍动手去解他的扣还是他借助学术的力量,去解茹萍的扣?他们上床前,彼此间要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话?抑或是什么也不说,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就心领神会地脱衣服。再或相视一笑,我解你的扣,你解我的扣,四条胳膊在半空扭得和麻花样。我想象他在她的身上时,身子是舒展得瘦长细柔如蛇样,还是半卷半弓如上岸的虾米样。还想象他做完事情后,因为累了,是会瘫在她身上歇息一会儿,还是会如一捆柴草样,从她身上翻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惬意地望着半空,说着舒服死了、舒服死了的粗野话(完全不再是知识分子了)。我的脑子里又热又胀,拥挤不堪,塞满了七横六竖、五花八门的他和她在我家床上的事情和想象。还有他们在床上粗重火热的呼吸和呓语。还有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大,身子瘦,又是大学最具权威的第一副校长(权重如山),多少教授为了一个课题、一个项目、一笔研究经费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洞样钻,可到了他那儿,也就是他张嘴合嘴一句话。他用笔一划,某某讲师就成了副教授(如茹萍)。他把他的李广智三个字往某一页纸的右下角写一下,某某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学术带头人,成了某个科研项目的领军人物了。从此,那领军人物他们家的柴米油盐就可以在科研项目上报销了。我想他大权在握,身体瘦弱,茹萍会不会因为心疼他,臣服他,就让他躺在床上不动弹,由她坐在他身上,把那份出力的体力活儿揽到自己怀里。会不会做完事情后,看他口渴了、身累了,她下床去给他倒上一杯水,拿上一条湿毛巾(茹萍可从来没有这样侍奉过我),甚至还让他躺着不动,自己端一盆温水来,把他的阳物洗一洗,再用温热的毛巾把他的阳物包着或盖着,如让一只飞累的鸟儿在窝中卧上一会儿。我想问茹萍,是不是果真知识越渊博、权力越大,就性欲越强的问题,想问权力和知识会不会增强性欲的话(我们的婚姻门当户对时,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学问越大,就性欲越强,学问会增强性欲的话。可我的经验告诉她,事情正相反,是学问越大,性欲越弱,学问做到极致就不再有性的渴求了),还想问她说,你把你的身子不止十次百次地赠送给了李广智,他答应没答应让你做某个艺术科研项目的学术带头人,答应没答应什么时候把你从现在的艺术理论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换到影视艺术系系主任的位置上(那可是个肥缺,有人说艺术系招生,每招一个,系主任或别的老师腰包最少会多出十万块钱)。我望着茹萍床铺上空的朦胧与模糊。茹萍也望着那上空的朦胧与模糊。我脑子里车轮滚滚、轰轰鸣鸣。她脸上木然平静,若无其事,双唇绷成一条直线,让她的不言不语,把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要朝屋子外边漫溢和炸裂。 .红桥 第12节:2.良耜(2) 我说茹萍,我什么也不再问你了,你只最后给我说一件事情。我最后只问你这一件事情。你说李广智那么瘦,年纪比我大得多,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不一样的高潮呢? --他用什么方法让你有不一样的高潮呢?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完了,我保证什么都不再问你了。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高潮呢?他用什么办法满足你的那种高潮要求呢? --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愿回答是不是? --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应该给我说一说? 她什么也不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扭头看着我,见我还在床上固执己见地研究和探讨,扭身开亮了床头灯,让金黄炽白的光亮,耳光样掴在屋里的黑暗和模糊上。让屋里的床、桌、柜、鞋、袜、空气、衣服、湿热,还有夏天后半夜的凉爽及放冷的人的汗味和她身上特有的女性知识分子的气度和香味,都剥光摘净地摊在灯光下,晾晒片刻后,拿她洁白齐整的牙齿在她的薄唇上刮几下,最后让她脸上的骨架更高地跳起来,就猛地从床上跳到床下去(像鱼跃一模样。像费雯丽那著名的一跳样),突然抓起床头的一个玻璃瓶(那是她学术成就的一个奖杯),摔在地上,哗啦一响,屋子里的寂静碎成了一片儿一块,红红绿绿,闪着五彩的光色,落到了床下和柜下,溅到了墙根和她穿着拖鞋的脚面上,然后用双牙咬着她的下嘴唇,决意不再呼吸样,把自己的脸憋成青紫色,让屋里顿时凝滞的空气,也都变成了青紫和蓝绿,在灯光中如寒冬挂在一片冷阳下的一块冰凌般,色泽鲜艳,寒气逼人,任何人望着那色泽和寒气,都会不寒而栗,哆嗦发颤,心跳突然地停住和静死。 那时候,我被茹萍冰冷的热爆弄得大出意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从床上一惊坐起来,蹲在床中央,双胳膊交在一块搁在双膝上,看着她就像我偷人家的女人被她当场捉住了,说茹萍,我没说你啥儿呀,问你了几句话,你愿答就答,不愿答不答,何苦这样动怒发火呢? 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这半夜三更摔花瓶,让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听见了多不好。 我说你看你,快关灯上床睡觉吧,天都不早了。 她依然站在那儿不说话,像讲课时和台下的学生怄气样,把胳膊扭在一起抱在胸前,盯着我一动不动。脸上的菜青进一步往屋里的深处铺开和曼延,直到她的脸色把屋里的空气染成绿,把立柜染成绿,把床铺上的床单、枕头和毛巾被全都染成紫绿和菜青,连那灯光因摔碎花瓶而弹在半空的细微的灰尘也都星星点点菜绿时,我望着她青石板似的脸,慢慢从床上走下来,如一棵树将要慢慢倒下样(又是一棵树),弯在她面前,抬头哀求着-- 茹萍,算我说错了,问错了,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求你原谅我,请你千万别这样。 哀伤伤地问着说,你能原谅我吗?茹萍,我对不起你了,求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你能原谅我了就朝我点个头,说句话;不能原谅我了,你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已经说过我错了,对不起你了,你还需要我朝你下跪吗? 我看她始终不说话,就果真咚地一声朝她跪下来(如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能点个头,朝我说句话?茹萍,念咱们夫妻一场,都是导师,都是知识分子的分上,求你跟我说句话儿好不好? 灯光明亮。她就和我说话了。 灯光明亮,她就看着我,看着地上百花盛开的玻璃片,说杨科,物价又长了,你知道不知道?以前鸡蛋是三块二一斤,现在是四块六一斤。以前花生油是三十块钱一桶,现在是四十七块钱一桶。以前一美元能换八块六人民币,现在这比价哗一下落到一美元兑换八块一。 我说你说话了?原谅我了吗?说这下儿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你放心,茹萍,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提啦。 她说起来吧,你爱吃饺子,我明天不上课,好好给你包一顿猪肉大葱水饺吃。 . 第13节:3.噫嘻 3.噫嘻 事情没有完,余波像激流一样正在我和茹萍(还有李广智)的生活里翻着和卷着。第二天上午,我去邮局把我的《风雅之颂》书稿寄往一家独具权威的出版社,回到家,看见茹萍不知在屋里找什么,她上天入地,翻箱倒柜,把我书架上的书翻得兵荒马乱,陈尸遍野;把她的卧室(是我俩的卧室)的床上弄得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还把她梳妆台的抽屉拉出来横摆在床铺上,把她的梳妆台椅子弄翻倒在屋中央,然后自己满身尘土,一脸汗灰(再也不像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影视艺术系最年轻的女教授)。她竖在卧室的床前边,因为找不到那件东西而急得团团旋转,像一股没有定向的风被困在了我家卧室里。见我从门外走回来,她猛地怔一下,脸上柔软地红一红,又生硬地青一青,突然盯着我,如同她找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就挂在我脸上。 我问你找啥? 我说你到底找啥嘛。 说看把你急的,人丢了魂儿也不会这样子。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转瞬间,人变得从容,风雅,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着她的荒乱了的上衣和裤腿,把梳妆椅子扶起来,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圆面包皮的棕红椅子上,把目光再次冷冷热热地抬起来,瞟着我像看一页原来没有读明白的书。 杨科,她说,你把那东西给我吧。 说算我姓赵的求你了,求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 问我说,你真的没拿吗? --真的没见没拿吗? --你敢发誓说你没见没拿吗? 我开始替茹萍和李广智去找着那东西。把他俩同床共枕过的枕头拿到一边去,将枕头下的床单、褥子全都掀起来。想他们上床时,那件东西一定是顺手塞到了枕头下,或是习惯性地压在床上的褥子下。可是枕下、褥下都没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层尘土和几丝头发外(还有早已干皱的一团卫生纸),剩下的就是席梦思床垫的花纹和塌陷。想有时候,人们情绪激动,操之过急,也许会把那东西急急忙忙挂到床头上,可那东西在男人女人情难抑制时,会害羞似的躲着落到床下去。于是间,我从床上爬下来,又爬到床下用手电筒照着四处找。在床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丢的拖鞋、钢笔和她的口红、眉笔。待我从床下拿着拖鞋、钢笔、眉笔、口红爬了出来后,我看见茹萍一脸失望,满脸焦急,像一团火烧在她的脸上一样。把那些东西全都摆到她的梳妆台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过头,说没有呀,你们那天把它放到了哪儿? 说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儿。 说床头?枕下?还是你们随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着我,脸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红或淡黄。我知道她怀疑我的寻找是贼唤捉贼,如同黄鼠狼去给鸡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灯光也明亮。灰尘在她和我中间飞着如柳絮起舞般。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将信将疑。我火急火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坦荡和宽宏,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扭头看见了客厅的大沙发。我想起来那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第一眼看到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是团在沙发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着沙发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没看见时,我又用尽力气把沙发从墙下推到屋中央,让沙发下面的黑暗和凌乱全都裸在明亮里。可那沙发下,除了有书纸、灰尘、电线,还有她偶尔爱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没了。我望着沙发下的灰尘和狼藉,又回头望着跟着我出来站在客厅的茹萍的脸,说没有呀,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搁到了哪儿。 望着她半红半黄的脸--是真的丢在咱们家了吗? 望着她半黄半白的脸--你打个电话问他一下嘛,让他好好回忆放在了哪儿。 望着她半白半青、最后成了紫色的脸--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们脱衣服时,是他一进屋门就脱的,还是到了这沙发上亲热了一会才脱的。再或是你们把衣服全都脱在了这沙发上,还是在这儿脱了外衣,亲热一番,才到屋里床上去脱了内衣的。 我提醒着茹萍,像一个老师提醒着一个丢了珍贵物品的学生样,为了不让她着急,还拿手去她的肩上抚摸着(如同父亲抚摸丢了东西的一个孩子般)。然后再轻柔关切地问,你们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脱在哪儿了? --最后把衣服脱在哪儿怎么会忘呢? --你记性那么好,看一场电影,能把所有电影中的细节都记住,怎么会忘了你们自己的事? 我问着看着她,既无责怪,也无冷嘲,他们丢了东西像我丢了东西样,像替一个丢了钥匙进不去家的孩子着急样。我是那样的关切和热忱,是那样殷勤和主动,为替他们找到那东西,弄得我和她一样灰土灰脸,着急上火,连蛛网挂在头发上都未及扫一下。可她却最后冷冷地看看我(眼里有着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卫生间匆匆洗把脸,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说,就从我身边走掉了。 她朝着门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关上门,把我留在屋子里,像把一个死不认账的贼关在了冷漠睥睨的铁笼里。 . 第14节:4.泮水 4.泮水 下午,我在学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广智。我两个不期而遇,尴尴尬尬。在那槐林里,他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话,我给了他高深莫测的沉默和不语。 我到系里去开会,去研讨解决古典文学课像干尸样无人问津,学生们上课时唯恐躲之不及那问题(尤其是我的《诗经解读》课,竟有十几个学生联名写信给学校要求取消这门课),可我从家里走出来,因为天热,因为一个上午没找到茹萍要找的那东西,我心里烦躁不安,情绪紊紊乱乱,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树林。在那片几十年都乱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条由旧砖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为吊虫过多,蛛网七横八竖,偶尔间,还会有条花蛇从树下的草丛中爬出来,横在路中央。所以连谈情说爱的学生们,都已经不从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却忽然想从这条路上走到系里去,忽然谁都不想见。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见了他李广智。 我俩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俩都在脸上挂了淡黄秋枯的一丝笑。 笑了后,我儒雅大度地闪着让他从我身边过去了。 十天没有见,他平添了几分瘦,默默走着,像在树林中移动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干树枝。望着他走过去,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团团疑问和不解--比起我,他年迈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时,他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极乐快活呢?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有那样的高潮呢?他是校长,大知识分子,脱光衣服时,也会说那些低级、下流的荤话调情吗?他不会和茹萍做着爱,还讲哲学和文化艺术的思想吧?还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东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儿,难道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吗?难道你有那么糊涂吗?我想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已经错过开口问话的良机了。 就那么看着从我身边过去的李广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脚样在那儿悬一会儿,最终遗憾地收回来。想要转身走去时,却看见他也脚步慢下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平静和木然,而是厚着深黄的尴尬和枯色,像经历了他和茹萍在一块被我捉奸的事,他忽然老了许多岁,忽然双鬓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密密麻麻了,没有了原先知识分子春风得意的柔润和光泽,没有了学者、专家的儒雅和气度。我有些可怜他,心里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到底你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要问他话,又似乎等着他先开口跟我说句什么话。 他也就说了,嘴唇动一下,又犹豫着用舌头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后与左右,证明确实槐林里没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声音问我道-- 杨教授,我是不是有东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脸,想说话我又什么也没说。 他苦笑一下子,说我知道我错了。那东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没扔希望你能还给我。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我依然瞟着他的脸,想问话却什么也没问,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 你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见就算了。他最后看看我,不信任地这样说了一句,收起脸上的尴尬和苦笑,再次转身走掉了。 这次他比刚才走得慢,也走得犹豫和无奈。而我一直站在槐林的小路上,一直望着他走出树林子,心里有几分得意,几分好笑。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却像以守为攻,把什么都说了。都已经厉色放言、一览无余了。像把他们彻底打败了,让他臣服了,如一只蚂蚁把一头大象终于绊倒在了自己脚下样。 . 第15节:1.出车(1) 卷三雅 1.出车 李广智和赵茹萍被我捉奸(是不期而遇)的25天后,暑假前一个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个下午,是古典文学课,由我给大三的学生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学们不爱进我授课的教室,如同不爱去博物馆看最有价值的木乃伊;不爱听我的《诗经解读》课,如同不爱听来自远古的声音和歌唱。事情就这样,高处不胜寒,天凉好个秋。我不怪他们,只怪我对《诗经》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师和同学能够理解的范围和限度。然而说到底,我是学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职责和良知催促我,无论有没有学生去听我的课,我都必须去讲我的课。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学生们去不去听是一回事,教授们去不去讲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讲了。 这是我写完《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后的第一课,是我第一次把我专著中的内容搬到我的讲台上。我知道来听我讲课的学生一定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可我心里却渴望着他们人才济济,兵马满营,如同茹萍讲课样,让那阔大的教室里,满座高朋,黑黑鸦鸦一片儿。 我知道,那凤毛麟角的学生去听我的课,在课堂上走神、耳语、睡觉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可我却渴望着他们目不斜视、精神专著,听我讲课就如同听一个来自西方大国总统的演讲般。 知道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讲课前,都满脑子是这样的幻化和想念。知道这是异想天开、黄粱美梦,可我还在每次讲课前,都精心准备,修整讲稿,把开讲前的几句话都预先想好并死记硬背在脑子里。 六月初这天下午两点的课,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钟到了系里的大教室。明知道来听课的学生会寥寥无几,可我偏要把他们想成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明知道讲《诗经解读》,教室里会清冷寂静,可我偏要把讲《诗经解读》课,想象成一场旷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这景况已经屡试不爽,宛若冬天一到,秋叶必落样,可我却朝思暮想着严冬里阳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这一次,我的想象应验了,实现了,像冬天一到,就万物更新春暖花开般。 我1点50分到了系里大教室,看到能坐200人的教室里,居然真的座无虚席,一片鸦黑,和赵茹萍与大师讲课一模样,连走廊和门口都还站有理科来旁听的学生们。到教室门口时,我先是愣一下,夹在胳膊弯中的授课提包差点惊得滑下去。就在这一愣一滑间,我看到有许多学生们,手里都拿有盖着学校公章的一纸文件的复印件。从一个女生手里要了那文件看一看,见那一纸文件的题目是《关于要严格加强<诗经解读>课教学的通知》。文件的内容说,《诗经》是我国的第一本诗歌总汇,是中国人文化灵魂的归宿,是文学上游的不竭之源。因此,文科学生必须把《诗经解读》当做古典文学的金中之金,重中之重,必须做到有课必讲,有讲必听,有听必学。而理科的学生们,必须把它当成必要的选修,做到有课必修,有修必学。并且在那文件的末尾,规定了三条学生们参加听课与不参加听课的奖惩措施。我看着那文件,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楚,因为就在那文件的右下角,在那公章的边角上,签发文件的领导落款是我的情敌李广智。 这又让我想起了李广智和茹萍的事(我多想彻底忘记这件事情啊!),让我想起了李广智丢在我家的那东西(我多想找到那件东西啊!),就像想起了忘在胃里的一颗苍蝇和几只蛆(不过好在我把他们打败了,他主动签发这样的教学文件,正是他主动地向我缴械投降)。 我把手里的一纸文件重又还给教室门口的女同学,望了一眼教室里人山人海的学生们,想李广智到底在我面前输了(似乎我应该多少感谢一下他和茹萍有了那档儿事)。想这京城第一名校高傲的教学,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头(幸亏我没有告诉李广智,说我并没有在我家中找到他丢的那东西)。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有数百学生接到文件后,风起云涌来听我的课,我就应该当机立断,抓住时机,扛起这面教学的大旗,像一个士兵要拼死把胜利的旗帜插在山头上。 . 第16节:1.出车(2) 在从教室门口的五味杂陈里,跨脚走上讲台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成竹在胸,运筹帷幄。似乎已经长缨在手,胜券在握,有把握能把这一节课讲得天翻地覆,精妙绝伦,如一个将军已经全部掌控了战局和策略样。在跨过教室的门槛后,我神情默默,表情端正,以庄严的脚步走到讲台上,彬彬有礼地向大家弯腰鞠了一个躬,摆出一副和往日授课时一样自然、一样无所谓的样子来(其实,这一课没人知道我准备得如何精心和细致,详尽和具体。我把《风雅之颂》论著上关于《诗经》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的诗句全都摘编在了我的讲稿中。害怕在讲台上忘掉必须背的诗,我还把最重要的诗句写在了我的手心上,像学生考试时准备作弊样)。没人知道,《诗经》精神存在的本根研究我已烂熟于心,学贯满盈,对于如何讲,讲什么,都如探囊取物,顺手牵羊。我拿着讲稿,却把讲稿有意地丢在一边,如同丢掉一个累赘般,站在讲桌前,沉默几秒钟,显出一种肃穆和庄严,然后大声说--同学们好,今天在我们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和物质描绘前,我先向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依着许多老师(比如赵茹萍)的讲课经验,我把一段虚构嫁接为一段现实,作为这次授课的开场和序幕。我说有一个汉人,早就听说云南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种试婚的习惯,即当地妙龄女子,见了中意的男人,会在黄昏之后,见到你就往她的闺房里拉,直到第二天日出,才把你从她的闺房中放出来。说这位兄长对这种试婚的习俗神往已久,便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向老婆说了假话去了云南,计划在那儿待够百日,试婚百家,然后就在这百女之中选一家庭,选一女子,永远地安放自己的灵魂。于是,他到了云南某地,每天的黄昏,都出现在一家有妙龄女子的门前,都会有一位傣族美女,把他拉进闺房,请他吃肉,请他喝酒,晚上还请他同床试婚。到了第二天日出,又热情地把他送走。就这样怀着难耐的急躁,熬至下一个落日之时,他便又穿戴齐整地出现在下一家傣族姑娘的门前。于是,上一夜同床试婚的美妙序幕,在这一夜又如期拉开,如期演出。如此反复,时日已久,开始他觉得新鲜无比,后来觉得不过尔尔,也索然无味。不要说准备在这儿试婚百日百家之后,选择一女一家,永远安放自己的灵魂,实际上刚刚过了十天十家,他就兴趣大减。再过几日,便有了厌倦。都是那样的热情接待,都是那样的熄灯上床,都是那样的宽衣解带,也都是那样的床上事情。和十五个女子睡觉,完全同一个女子睡觉一样。到了觉得无趣无味之时,这位老兄就从云南提前回到了内地。老婆见了他便觉奇怪,说你不是出门要旅行三个多月吗?他说没有味道,提前回了。老婆慌忙给他端茶倒水,问他说如何没有味道?他说给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也就不要问了。老婆便取出一张纸贴,上写一首小诗,他看了顿时大惊,刚从老婆手里接过的茶杯,哗一下碎在了地上--同学们,你们谁能猜出这张纸上的小诗是什么内容呢? 我把这个故事讲得有起有伏,关键处还加以细节悬念,到高潮之时,戛然而止,卖下一个关子。看台下所有的同学都目瞪口呆,盯着我看,等着下回分解,我便会然一笑,说诗是这样写的-- 丈夫出门十五日, 十五女子如一婚。 妻子空房十五日, 同一男人十五床。 说你们猜这诗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丈夫出门到云南十五天,和十五个女子试婚十五次,味道如同和一个女子结婚同床一模样。可你不在家十五日,我和一个男人睡了十五夜,换了十五张床,那可是有十五种不同的味道呀。为什么会这样?彼此间刨根问底,追问究竟,原来是这位老兄在云南十五天,老婆尾随其后。他每天被接进闺房吃饭喝酒的是不同的十五个傣族姑娘,可每天熄灯之后,陪他睡觉的却都是他的元配夫人。 我把故事讲到这儿,再次抬头朝着台下望了望,看台下一片灿然和轻松,同学们脸上都挂着原来如此的笑容,而且还对我的故事和讲课的技巧抱以热烫的掌声。我用眼角扫了一下教室的上空,看见那掌声伴着同学们欢快的笑声,红红白白,五颜六色,在教室里飞舞激荡,如被风吹起的桃红李白,一片儿一瓣,起起落落,落落起起。这是六月之初,天气有云有风,教室中不热不冷。原来站在走廊上抱着听课一试的同学,这时也都被故事的趣味所打动(原来,流行是一种力量,而不是世俗)。他们有的找位置坐下来,有的把手里的课本和那一纸文件放在地上,坐在了那些纸张和书本上(如农民脱掉鞋子席地而坐样)。还有的,索性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托着下巴,进入了专注的境界(闹半天,我杨科也有这样的讲授魅力,也有把同学们稳在课堂如稳在剧场样的能力)。望着那些黑亮粒粒的目光,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切入正题,已经可以把我对《诗经》最精髓研究的一部分传授给他们。于是间,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站直身子,挺起胸脯,变得庄重起来,严肃起来,横刀立马,心起刀落,砍下了我表情中庸俗的笑容和轻浮,如迅速把一片乱麻收割后,种上了精耕细作的庄稼样。我放低嗓音,慢声细语地总结道,刚才那个故事中,把那个男人吸引到云南的不仅是性,不仅是原始风俗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没有宗教、没有家园意识的汉民族对安放灵魂的家园永远的寻找,是人类对自己丢失家园后的一种精神迷茫。而把那男人从傣族山寨中拉回来的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对性和他要建立新的精神家园的失望,而同样是被他的精神迷茫和没有方向、四处飘荡的魂灵所驱使。我说我们今天要讲的,正是《诗经》精神的本根描绘和物质基础,说通过对《诗经》精神的本根解析,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最终明白,《诗经》不仅是一本诗歌总汇,更是用诗歌的形式书写的中国人的《圣经》,是我们中国人在人类发展中,丢失的《圣经》中的部分和片段。我把《诗经》的物质本根与精神本根分为三大部分,从最底层的物质如土地、采摘、耕种和建筑,到精神上的爱情、性和无拘无束的男欢与女爱,最后再到宗教的图腾、崇拜与各种宗教仪式的细微和辉煌。我滔滔不绝,话如串珠,丢弃讲稿如抛弃一个无法见人的私生子。演讲中到了需要以诗为证时,那各样各种被我分门别类进行了归家归户的诗句就在我头脑中蹦蹦跳跳,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要夺口而出,要从我的嘴里蹦到课堂上。连我怕忘记抄在手上的诗句,这时也在我手心发热发烫,冲着争着要跳到我的口里去。讲到精神的物质基础时,我一口气背了《诗经》中一大串的采摘、耕作和狩猎的诗,分析了诗歌中描绘采摘的欢乐、耕种的自然、狩猎的壮观。我以《秦风?驷驖》为例,背诵说--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子媚子,从公于守。并又把这些诗句翻译成白话文--驷驖孔阜,就是四匹黑马多肥壮,六辔在手,是六根缰绳手中拿。公子媚子,是宠爱的臣子随身边,从公于守是跟着国君把猎打。讲到家园中的房屋建筑时,我从溪谷旁的木屋,讲到高大的厦屋,再从掘土为穴的土屋,讲到彩椽飞檐的宫室。我以最简单、清白的语言讲《诗经》中第五十六首架木构屋的《卫风?考(般木)》,讲第一百三十首《秦风?权舆》的高屋大殿,讲《大雅》中的第七首《皇矣》的飞椽彩颜的皇家宫室。然后由物质上升到精神后,讲爱情的男欢女乐,讲性的天人合一,讲《周南》中的《关雎》和《卷耳》,讲《召南》中的《草虫》、《殷其雷》和《摽有梅》。我把《摽有梅》、《简兮》、《艽兰》、《大车》、《女曰鸡鸣》、《山有扶苏》等有关表为言情、隐为性爱的古诗背给他们听,然后再一句一句地译出来。最后把《诗经》具有《圣经》意义的宗教诗再一一列出。从先民们对大自然的神秘敬畏,讲到古人对天象的膜拜。从对大山、石头的敬仰,讲到对动物的信仰、植物和玄鸟图腾。讲到图腾时,我背诵了《颂?玄鸟》的22句经典诗,把这首经典用白话翻译出来后,又把其中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的诗句摘出来,翻译说--上天命令神燕降,生下契来建立商,住在殷地多宽广。然后以此3句、13个字为例,和《圣经》中的《创世记》和《出埃及记》相联系,分析商朝时候,先人认为他们是有女神娀氏之女简狄行浴水边,有燕子衔卵,飞过而坠,简狄吞卵而孕,生下契后,獒建于商--分析这首诗歌的描述和《创世记》的联系与不同,然后再分析--宅殷土芒芒和《出埃及记》中犹太人费尽千辛万苦,去寻找耶和华说的美好宽阔的流淌奶与蜜的地方相比较。我把这22句的长诗《商颂》翻译得合辙押韵,浅显易懂,朗朗上口,让同学们听得清白明确,可解可记,然后再把这首诗最深层的宗教--东方人的精神本根剥析出来,提升到宗教与灵魂的高度。 . 第17节:1.出车(3) 我以为我的长篇大论,有意有趣,有识有知,有方法,具深度,完全是一个教授(副)在向他的学生们喂奶喂汤,递香送甜。可我把《玄鸟》讲到一半时,无意中我听见课堂上有了发黑的私语声,像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样。平静破裂了,安静消失了,原来那宁静的教室开始波光涟滟,水声涛涛了。我把目光从那漆黑的声音上扫过去,便看见有学生贼一样从后面溜出门(倒是礼貌,没有明目张胆地走),脚步声吞吞吐吐,如憋在喉咙吐不出去的痰。我想要喝住那些走出去的学生时,耳朵里一阵刺痛,又听见有人在教室的哪儿睡着后发出了几声呼噜,泥红泥黄,一下搅浑了教室的清水洁流,使所有的学生都追着那呼噜扭头看,爆出来的笑,如同春二月的惊蛰雷。笑声之后,呼噜消失,同学们似乎意识到了《圣经》般的《诗经》的伟大和严肃,都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寻找着我停断的话头儿。那一刻,我忽然间遭到了羞辱般,恨不得走下讲台抓住那个睡觉的学生给他两耳光,恨不得追到教室外,给那退场的学生身上踹几脚。可我知道我不可能那样做。我那样做了从此所有的学生在教授讲课优劣调查表上,就会永远在最差一栏里写上我的名。我不能得罪学生像卖主不能得罪买主样。我只好脸上挂着下贱的笑,说要走就走吧,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接受高深的知识。并不是所有的信徒都相信上帝的真言。但你不接受,并不说明知识不是愈发高深愈重要,并不说明听众减少,上帝的话就不再是真言。我说体现《诗经》精神本根意识的不仅是我的论著《风雅之颂》这部将要惊人面世的书,还是《诗经》中隐含的谜一样精神归家的意象和途径。说除了我以上讲的物质、精神、宗教、采摘、狩猎、建筑、房屋和爱情、性、欢乐以及崇拜的仪式外,还有一条隐藏在《诗经》中通往精神家园的隐秘之路,就是死亡和安葬。我把《诗经》时代从野蛮殉葬到入土为安,从单人野葬到夫妻合葬的诗歌再次地一一背出来,译出来,然后从古人对梦和灵魂的理解,解析到中原(我家乡)对土葬祭祠的发展,最后讲到《唐风?葛生》写一对恩爱夫妻,正当他们共享幸福和欢乐时,丈夫不幸离开人世(可能是心脏病。也可能他和妻子做爱时,心脏病发作,他就死在了妻子的身上),妻子痛不欲生,欲要追随他去寻找天堂的美好,其实这正是古人最初对宗教灵魂的归宿和去处的寻找和设问。我把我讲课的声调,提高到撕心裂肺,声震九洲,希望对《葛生》中爱情的描述、对死亡之后的灵魂去向的细节的加强,来重新稳住教室的情绪,让学生们听我传授《诗经》中寻找精神家园,回归精神家园的秘径,如同给他们发放看戏的门票样。 可是我的努力,终于还是为他们离开教室铺平了路桥,使我不得不眼看着又有几人、十几人,从我的眼皮下边退出去。他们退出教室时,有礼有节,都尽量不弄出响动来,以免惊着别人,也扰了我的情绪。甚至还有个学生,从我面前过去时,朝我抱歉地鞠了个躬。 也就这样,学生与我同步,在我把课讲到一半时,学生走了一半,在我快要把课讲完时,学生也差不多就要走完了。我已经在这几年中,不断地经历这样的遭遇和场面,已经对课堂上人多人少,处之不惊,泰然自若。望着原来高朋满座的教室,这时候空空荡荡,仿佛戏园里没能留住观众的一个散乱的场子。那些新黄的课桌上,留下了同学们扔下的字纸、果皮,还有偷吃的瓜子壳。满地由李广智特意为我签发的《关于要严格加强<诗经解读>课教学的通知》,像我家乡耙耧山脉的露天厕所里扔的擦过屁股的纸。一大片人散场的紊乱,七零八落地留在那些桌子上、地面上和课桌间的过道上。原来空气中人多气浊的混杂里,减少了人的口气味,没有了鞋底上的尘土味,教室中一下显出了冷淡和清新,沉思和寂静。初夏的草木和果子的香味,从外面飘进来,让教室里有如原野一模样。松树的腥浓,柏树的混香,国槐的淡甜和淡涩,还有银杏叶那黑青乌乌却如隔夜剩茶般的味,人工草地上剪断草叶的青汁味,麻雀斑鸠的羽毛味,它们混混杂杂,结伴搭伙,从外边走进教室,弥漫在人走气散的课桌上和桌子、椅子的腿缝里,如水流进了湖里样,先少后多,最后淤积起来,就堆在半空,堆到房顶了。 . 第18节:1.出车(4) 教室里除了空荡荡的宁静外,似乎什么也没了。 最后剩下坐在最前排的十几个同学,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是看一个清唱的演员,突然间坏了嗓子,只能一片哑然般。他们的脸上,布满了让我感动的犹豫和不安。我说你们怎么不离开教室呀?他们说学校今晚突然要放一部美国片,我们没钱去买电影票,只好坐在这儿呀。 我说我的课讲的真有那么差? 他们说杨教授,你看所有的学生都走了,这里只还有我们十几个留下给你撑面子,你不掏钱请我们看一场电影吗? 我便掏了钱,给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让他拿着去给同学们买上电影票。然后那十几个学生就集体站起来,集体向我鞠了躬,说着和笑着,一窝蜂地从教室走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那能容200个学生的空旷里,像把一粒种子丢在了沙漠那样,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洪水猛兽样朝我袭过来,一下就把我淹没了,吞掉了。把我从这个教室、这个世界上挤走了,赶跑了。 转眼间,通过教室和一堂课的讲授,我便一点一滴地成了两千年前无人问津的诗歌的干尸骷髅了。 . 第19节:2.都人士(1) 2.都人士 打击轰轰鸣鸣,不厌其烦,接踵而至。 比起课堂上从高朋满座到寥无几人的退场,这一次的打击,才算是击中命门,置人于死地。出版社的社长、主编、副主编和责任编辑都坐在我的办公室。他们看着我,满脸都是对不住我的惭愧和不安,像退我的书稿是他们做错了一桩天大的事。 我一从那寥无几人的教室走出来,系里新留校当辅导员的学生(是因为他有个舅在教育部工作他才留校的)就在门口候着我,说杨教授,出版社来人了,在办公室等你半天啦。我便折身到了办公室,看见他们把我那几块砖似的书稿,放在我的桌腿旁,脸上不安的表情如一块块的灰布样(他们再不安也没有我心里的不安激烈和浓重)。看见地上我用快件发去的那三个装满手稿的长方形纸盒,还依旧齐整地码在那儿,邮局的标签和我填写的邮寄单还原封不动地处女样贴在纸盒上,我的心一沉,连腿都有些软起来,差一点要跪在地上走不了路。 见了我,他们内疚地站了起来(和李广智见我一模样),说杨教授,我们出版社几个领导和编辑专门来向你道个歉,来和你商量一件事。说《风雅之颂》这部书稿,是二三十年来我们出版社遇到的最有学术价值的一部书。说只要它一问世,必定会在高校和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必然会带动全国新一轮的学习《诗经》热,甚至会如你企望的那样,有望使《诗经》成为咱们中国人灵魂归安的一部书,是中国版、用汉语写成于两千年前的东方人的《旧约》和《新约》。说这部书稿,我们社里都已看过,经研究决定,一是坚决要出书,二是来和你商量一下,出版社现在每一本书都赔钱,编辑和员工都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发工资了,所以希望你在出版《风雅之颂》时,能资助我们一笔钱。 (我说都走吧,吃饭去,晚上我请客。) 社长说钱要得有些多,因为书稿太好,我们想出精装插图本,你最好能给我们8万块,最少也需要5万块。当然,你要能给15万了,我们再召集京城所有的古典文学专家们,为《风雅之颂》开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要能出到30万,就可以召集全国的专家来开会。要出50万,还能把港、澳、台的专家也请来,把研讨会变成《风雅之颂》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要出100万,我们还能请来管教育的国家领导人,把会议地点放在人民大会堂。 (天都黑了,我说不能不吃一顿便饭吧?) 他们说,《风雅之颂》太有价值了,可这年月的现实是,最有价值的书最是没人看。说其实情况你比我们还清楚,现在所有高校的专著都是自费出书,教授出完了书,我们按半价卖给他,他再按原价一分不少地卖给他的学生们。结果是教授有了学术成就,还在他的学生那儿赚了钱,弄不好还得一个国家的什么奖。有奖金、奖状和奖杯,一箭三雕,和一枪打了三只兔子一样。说现在,各个高校都有这样的研究经费、那样的课题工程费。这些经费、工程费,多得如是一堆土,你不用到出版上你用到哪里呢?说到底,大学就是教书和写书,写了书一出版,就是学术专著和成就,就是对我们国家的文化、教育建设的增砖和添瓦,你们就是我们国家文化建设的工程师。杨教授,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像《风雅之颂》这样的学术专著,只要一申请,学术出版经费哗哗哗地就来了,像天一阴就会哗哗下雨样。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 (我说你们真的要走吗?不出书不能不吃一顿晚饭吧。)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我应该把我家阳台上的窗户全都关起来。) 我便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外乌云滚滚,雷鸣电闪,风像牛皮鞭子般,在半空抽着和甩着,使空气撕裂唤叫,风向东倒西歪,所有的树枝都在扭打和啃咬,发出的响声尖厉青乌,把一个夜都弄得砰砰作响不消停。窗外化学系的教研大楼有的窗户没有关,那几扇窗如书页样掀过来,合过去。我盯着那些窗户看一会,就把我家窗户关上了。 屋子里立刻变得凉爽而宁静。 有一股雨前的潮味在四处弥漫着,和我与茹萍之间弥漫的隔膜样,黏黏糊糊,不青不红,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倒满没有喝的水,脸上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本就那样半白半黄着,像在思考又像压根什么也没想。我把她那杯放冷的水端走倒掉后,又殷勤着给她撮了茶叶,倒水泡好端到她面前,然后小心地拉过椅子,坐到她对面,心平气和,和颜润色,说茹萍,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他李广智给我批10万或20万块钱。我用5年时间写了这部专著你说我不能不出吧?可现在除了垃圾,还有哪一本学术专著出书学校不赞助?哪一本书不是越有价值越是没人看?我不能因为你和他有了那关系,反而不能去他那儿要本该给我的出版经费吧?说他要是明白人,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了我杨科,这时候就该主动把出版经费送给我。 我问她,你说是不是? --你说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问着她,我如得罪了她,本该正眼盯着她,用我的目光逼着她,可我却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样,只好扭头望着我睡的屋门口,看见墙壁上正爬着一只黑色的什么虫。过去用纸把那虫捏下来,扔进垃圾斗,才又坐回来拿眼瞟着她,便看见她原来有些柔和昏黄的脸色变青了,嘴角像被什么牵扯一样动几下,盯着我像看一个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像盯一个偷过她的贼,声音由轻到重审问似的说,杨科,好坏我是你妻子,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吧--你敢保证你没有藏李副校长丢的东西吗? 我说茹萍啊,我只让他给我批10万块钱行不行?你知道,《风雅之颂》一出版,会产生什么影响、什么轰动吗?说不定一本学术专著变成畅销读物都是有可能的。说不定,《风雅之颂》本身也是一本《旧约》呢,会像《圣经》一样卖得好。 --我就撕破脸皮给你明说了,杨科,我俩全都想起来了,那东西那一天就放在床头上,我连床下、墙角、墙缝都找了,你没藏它它会去哪儿呢? --10万不行8万呢?理论教研室的牛教授,出了一本他和别人的书信集,李副校长还批给他10万块钱呢,结果人家用5万出了书,还落了5万块钱在口袋。你说我要出版《风雅之颂》,向他要10万块钱多了吗?我用5年时间写《风雅之颂》,现在我把它出成简装本,8万块钱行不行? 我说不能因为你和他姓李的有了那档儿事,我就不能找他要钱了。你要是明白人,我们夫妻就该联手向他要。不管我藏没藏那东西,你们就权当我藏了。权当我藏了,趁我出版《风雅之颂》的这机会,打报告要他批上20万、50万,有可能就批上100万。他要给我们100万,过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20万我出精装豪华本的《风雅之颂》,那8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80万,我也既往不咎,用10万出书,那7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50万,我用8万块钱出书,那42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茹萍,你说我说的怎么样?你不能不说一句话,夫妻间有事不是都要商商量量吗? 窗外的风,呼啸得山崩地裂,不断有随风而起的沙子打在窗子上和墙壁上。学校里凡是装了警报器的公车和私车,这时候被风弄醒了,红音白响,声音刺耳,一片惨叫。我说了很多话,茹萍总是坐着不动弹。我说了很多话,茹萍都不接我的话,只是问我到底藏没藏李广智的那东西。 . 第20节:2.都人士(2) 我当然不能说我没藏。 我当然不能说我藏了。 我只能说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赵茹萍,赵教授,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你别问我藏没藏,你就把它当成我藏了。 我说藏了又怎样?不藏又怎样?藏与不藏都是咱们家的事,你我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为我们家的艺术、成就、尊严,谋求最大的利益和荣誉。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柔柔和和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她总是不理我,总是不看我,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家里压根没有我这么一个人。直到最后我不再说话了,像她一样沉默了,她才最终扭过头,盯着我,端起茶几上我给她泡的那杯茶,欲喝不喝地僵在半空中,冷冷地对我说-- 杨科,是男人你就承认是你藏了那东西。 --是知识分子了,你就把那东西拿出来。 --是我丈夫了,你就把那东西给我让我烧掉或者还给李广智。 我忽然想要朝她跪下来。我说茹萍我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藏那东西,你这样不信任我,难道还要让我向你再次下跪吗? 为了证明我没拿没藏那东西,我果真就准备朝她跪下来。可在我欲要下跪时,我想起我已经在她茹萍面前跪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向李广智跪下的,第二次是向她茹萍跪下的),我忽然觉得,万事不过三,再下跪就没了力气,没了说服力。于是,我在她面前半弯着腿,一副要跪欲跪的样子。然就在这欲跪不跪的犹豫间,茹萍用她的鼻子朝我半冷半青地哼一下,忽然把那杯茶倒在茶几上,用牙缝把自己的声音挤成丝丝条条说,我没想到你姓杨的学问不错,也算半个古典文学的专家,也算半个名教授,也算一个知识分子,可你会这么卑鄙无耻,会这么无赖小人,会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去敲诈一笔钱,会把那样一件东西藏起来,当把柄握在自己手里边,还死说活说没看见,没有拿。姓杨的,算我姓赵的瞎了眼,一辈子嫁给你这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已经听说老校长马上要离休,三朝五日李广智就有可能当校长,才要把那东西藏起来?才要死不承认自己见了那东西,然后把李广智的命运永远握在自己手里边?! 这样问着我,茹萍的眼瞪得又大又红,像两个红色的火球,盯着烤我一会儿。见我半弓半屈地待在那儿没有话,不动弹,她就完全丢了女教授的模样儿,如一个街妇样,如我家乡骂架时要首先把自己齐整的头发弄散披在头上的泼妇样,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猛一摔,让玻璃杯碎得七零八落(像我撞上她和李广智通奸以后的一天晚上她摔碎花瓶样),然后穿着红拖鞋,从那些白色的玻璃片和绿色的茶叶水中蹚过去,到厨房把菜刀拿出来,递到我面前,说杨科杨教授,这把刀你握在手里边,你要敢把藏着的东西当把柄,敢为出版你的著作去找李广智索要一分钱,你就先把我杀掉;你要敢把那东西,有一天突然拿出来作为证据,去葬送李广智的名誉和前程,我赵茹萍就用这把刀,不是死在你面前,就是让你杨科死在我面前。 咬着牙,说了这几句狠阴阴的话,她最后看看那把不锈钢的刀,半转身,咣一声把菜刀拍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让茶水溅起来飞到我身上,她脸上。她没擦脸就朝卧室走过去,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到卧室砰的一声锁上门,把从阳台那边过来的风声沙声隔开来,把一片黑沉浓烈的死寂留给我,自己就无声无息在卧室里。 我便在那黑沉沉的死寂中,茫然不知所措,呆立着完全如《诗经》中早已经死过的一首诗。 . 第21节:3.十月之交(1) 3.十月之交 原来不是风,而是六月初的沙尘暴。 原来京皇城的沙尘暴都是在秋天,可随着温室气候的到来,季节都有了抽搐症,夏天不光有雨、有风,也有了来自内蒙古的沙尘暴。原来气象不是一首没有意义的诗,而是一篇意义丰富的宣言和檄文。 我没想到,我会被卷进那一夜学生抗击沙尘暴的浪潮里,就像没有料到茹萍不让我向李广智索要出版《风雅之颂》的经费样。你们的事--通奸,被我撞上了,我既没有揭发他李广智,也没有抱怨你赵茹萍,现在想要笔出版经费反倒不行了。不就是他李广智那天在我家和你茹萍偷情被我撞上后,穿衣服时手忙脚乱,忘了把脱下的裤头塞到了哪(也许是因为我站在门外边,他急于穿上衣服遮羞就忘了穿裤头)。可现在你的裤头丢掉了,怎么能怀疑是我藏了你的裤头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被我捉奸那一天,我家里只有三个人,李广智的裤头他没有穿在身子上,没有塞在口袋带回去,不是丢在我家它能丢在哪?不是丢在茹萍的床上它会丢在哪?床上没有,茹萍没见,那不是我拿了他的裤头会是谁拿呢?让我我也怀疑是你杨科藏了那裤头)?说到底,他现在有可能当校长,自己的裤头在别人的手里怎么能不忧心呢?怎么能不担惊害怕呢? 可是我真的没见那裤头呀。向天发誓我没见着那裤头。向我已埋在耙耧山脉地下的父母发誓我没见到那裤头。我敢跪在屋中央、跪在学校里、跪在天安门广场上发誓说,我要把他李广智的裤头藏起来了,我让天打五雷轰。让雷击把我父母的坟墓劈开来。然而李广智说他和茹萍上床前,把裤头脱下来,确实是放在了赵茹萍的床头上(是我俩的床头上),我让他们抓紧把衣服穿上时,他慌慌张张忘了穿裤头,忘了把那裤头从床头带走了。可是那床头千真万确没有裤头哟。茹萍找了,我也找了(茹萍肯定背着我在枕下、床上和屋里的角角落落,我们家的角角落落,比如我装衣服的床头柜,靠墙的书架缝,还有我经常放一些隐秘东西--如避孕药和避孕套的抽屉里,都已经找了十遍二十遍,一千遍和一万遍,都已经翻找得尘灰和墙角都感到身上疼痛、筋骨发酸了)。我们找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可是谁也没有找出李广智的裤头来。 --那裤头是什么颜色呀? --什么样子呀?是大裤衩子还是紧身的三角裤头儿? --是纤维的还是纯棉的? 她就是不理我,只用疑怀的目光盯着我,像我在明知故问样。现在,她不仅不理我,还认定那裤头是我藏了起来了(可我不藏谁又会藏呢?)。认定我是藏起来等李广智要当校长时,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拿出来(笑话,我杨科能是那样的小人吗?),置他于死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呢。 误会了,茹萍,真的误会了。 我杨科是真的连见都没见着那裤头。 然而茹萍不信我,半点都不相信我。她把门一锁进了卧室,连给我留个向她再次下跪发誓的机会都没有。 屋子里闷得很。 楼外呼呼的风声进不来,客厅里如同一个盖了口儿的大罐子。茶几上茹萍拍在那儿的不锈钢菜刀,还在灯光下面闪着燥热寒凉的光。有一股青菜汁的气味从刀韧上飘起来,溜着我的脖子朝客厅的别处飘过去。我木在沙发上,望着那菜刀,像看着我被出版社退回来的《风雅之颂》的书稿样。闷了一会儿。闷了老半天。想了许多事,如同什么也没想。感到身上燥热了,有黏黏的汗液浸出来,就起身把那菜刀放回厨房里,收拾了茶几上的茶水和地上的碎玻璃,到卧室门口有礼节地敲了几下门,我说茹萍,你先睡,我到外边走一走。 说你放心,你不同意我去找他李广智,打死我都不会去找他要钱的。 说他要再来电话了,你给他说一声。说我真的没见那裤头,真的没有藏他的裤头好不好?说让他放宽心,我是知识分子是教授,就是见了藏了,我也不会小人样,在人家要当校长时突然拿出来。 她总是不理我,如同她身边就没有我这个杨科般。 我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最后又没趣地退回到了客厅的正中央,愣一会儿,才开门下了楼,朝外边走出去。还不到9点钟,睡觉有些早。是屋里9点的烦闷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的。是9点整有斤有两的烦闷和孤寂让我到楼下走一走,散散心,思考一些事,把我头脑里杂草丛生、瓦砾堆积的混乱清一清。 我脑子里麻乱一片,千头万绪。 我必须到外边走一走,把脑子里的头绪理一理。我就那么茫然地走(如同失意的人在雨中散步样),走在呼呼的风声里,漫无目的地从我家楼下顶着大风朝着校园里去,压根儿没想到会碰到那么一桩事儿。一档子惊天动地的事儿。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壮举和号召力,会在那一夜有过我人生最为光辉的一页或一章。 风很大,被风卷起的沙,朝着我脸上、身上撞。我感到了牙齿间吱喳吱喳地响,使我不得不连续地呸、呸、呸地吐。朝系里去的那条路上没有一个人,灯光在风中晃着仿佛一片泥水在荡动。我并不去系里办什么事,可却独自朝着那儿走。明明知道离开教研室时,我把门窗全都关好了,可我却因为想出来走一走,就宁可相信自己没有关门窗。所有的教室、宿舍和家属区,除了乌黑黑的风,没有别的人影和响动。学校如一片坟场样,风吹树啸,滚着满地的呼哨和沙尘。抬头朝头顶望一下,天空触手可及,仿佛一抬胳膊就能把头顶的乌云抓下来。我果真把手朝空中伸出去,猛地抓了一把沙,拍拍手,把我短袖衫的脖儿扣全都扣起来,朝我面前的风沙挥了一拳头。 . 第22节:3.十月之交(2) 朝我头顶的风沙挥了一拳头。 朝我脚下的风沙连踹几脚,把地面上的风沙踢得东倒西歪,一会儿朝东刮,一会儿朝西刮。仿佛我所到之处,那风沙都要躲着我。可躲我一会儿,它们又来了,呜呜地吹着和卷着,夹裹了更多的灰土和沙粒,打在我脸上,像耳光一下一下掴在我脸上。我被激怒了,如同一头温顺的牛被挑衅激怒了样。我站在空旷无人的学校里,站在学校荷湖边的主道上,那灰土沙尘朝我脸上吹一下,我就朝那裹土夹尘的风头的脸上还去一耳光,吹两下,我还去两耳光。它们似乎也被我的反抗激怒了,忽然变得气喘吁吁,风急力大,更加焦急猛烈地吹着我,像要把我吹倒或抛在半空里。可我那时候,头脑清醒,打兴正浓,用双脚的趾头紧紧地抓住地面,站稳脚跟,拳脚相交,挥臂抡腿,不停地朝它们掴着和踢着。我似乎是被沙尘中的一股旋风包围了,感觉到那股旋风如同几个疯了的女人围着我,有人去撕我的衣服,有人去抓我的脸,还有人专门抓起大把的沙子朝我眼里揉,朝我嘴里塞。又掀起我的衣服,如同倒垃圾样,把沙土倾倒在我的前身后背和我的裤腿里。我被她们扯扯拽拽,推得团团转转,可终于我没有倒下去,终于没停下还击的手和脚。终于在那场搏斗中,我挣出那疯女人似的风,抓起路边的一根手腕粗、几尺长的树枝,武士样挥刀舞枪地朝着风头猛击猛打,砍砍杀杀。自我进清燕大学读书、留校、结婚、成家,20年来,我从未觉得过我有那么大的力气和勇气,有过那样忘我的斗志和毅力。我闪在路边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围着我转的果然是沙尘暴中的一股小旋风,有荒野的枯井那么粗,蟒蛇样在半空扭着身子旋转着,夹裹了沙土、树枝、柴草,还有纸张、书本和草绳。它扭着身子朝我移动着,因为无法把我制伏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像老虎吼着一样朝我扑过来。可我却脱了上衣,赤膊上阵,从路边闪到路中央,又从路的中央闪到路的另一边。我腾挪跳跃,躲躲闪闪,不停地把手中的棍子长矛样朝旋风的腰上刺过去,朝旋风的腿上砸过去。我杀杀打打,唤唤叫叫,嘴里对风的啊呀和辱骂,随着棍棒的每一次出击或落下,都会声嘶力竭地从我嘴里爆出去。我和旋风沙尘从荷湖的东边,沿着道路打到西边去。我身上挥汗如雨,脸上血水一片,嘴里的沙子包住牙齿,包住牙龈,还像铁渣木屑样裹在我的喉咙里。就这样,我们真打真斗有半个多小时,到我两腿发软,双腕发酸时,那旋风似乎也被我的勇猛和毅力斗得精疲力竭了,无能为力了。它的风速慢下来,吼声小下来,如一辆爬坡的汽车,在用最后的力气朝着坡顶慢慢驶去样。就在这时候,我抓住战机,爬上路边英年早逝的一位国学大师的塑像的肩头上(这路边两岸,都是大师们的塑像和纪念碑),用我最后的力气,挥着那棍子朝旋风的腰上、肩上猛抡猛打着。有几次我借助灯光,还从那石头上跳将起来,把棍子铁棒一样砸在旋风的头顶上(如砸一个装了水的大水包,如砸一个满是空气的大气囊)。到末了,那旋风终于被我打得尖尖叫叫、体无完肤,在荷湖西的一个丁字路口拐个弯,朝着荷湖的水面刮去了,像逃跑的人跳进了一面湖里样。 然而我,也终于有气无力地瘫在了路边上。 我倚着那大师的塑像坐在草地歇了几分钟。 抬头朝远处的灯光望了望,看见那一片灯光下,仿佛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仿佛有许多人影在晃动,还仿佛晃动中有学生们的唤叫声。 我起身朝着那人影和唤声走过去。 那儿是文、史、哲三系的宿舍楼,七八栋楼连成一片,坐落在学校的最南边。它们始建于建国初的1950年,青砖青瓦,木头门窗,砖砖木木都已月深年久,高龄老迈,在百米之外,能听到那门窗在风沙中筋断骨折的哭爹叫娘声,还有学生们在保护门窗的锤落钉响声。我看见有学生站在楼下唤着和叫着,有学生站在半空的窗户上,听着楼下的指挥,捆铁丝、砸钉子,把木头窗户朝着窗框上砸。可是风太大,还是有一块块的玻璃从半空落下来,劈里啪啦碎在地面上。那些整块整块被刮下的窗户扇,有几片挂在树枝上像风车一样转,有几片在地面的风中,车轮样转着和翻着。最西边的女生宿舍楼,她们的门窗破了掉了后,不像男生那样千方百计地钉门窗,堵风洞,而是都用衣服毛巾包住头,从楼上冲出来,站在楼下尖叫着,像风沙破了门窗,刮走了屋里的书籍、衣服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刮脏了她们的头。那时候,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女生的尖叫声响成一片。男生的唤叫声飞天砸地。表面看这是一场六月初夜晚的沙尘暴,实质上是仲夏天气里突来的一幕活报剧。学生们先是保门护窗,顶风抗沙,到后来,不知是有谁组织还是出于自发,所有的学生又都纷纷从窗台上跳下来,从楼上、屋里蹿出来,胳膊扣着胳膊,肩膀贴着肩膀地站在楼前,挡风顶沙,不让那横飞漫舞、肆意奔袭的沙土朝着宿舍楼里刮。 . 第23节:3.十月之交(3) 就这样,一场风沙演变成了一场抗击自然的风潮。像一场洪水成就了无数的英雄样,当我最后走近那一片楼下时,那挡风的队伍已经成形,已经有默契在他们中间润滑着每个学生的骨关节。他们站在女生楼下,就像为了保护女生样,用他们的身子保卫着女生的宿舍楼。风吹着,沙飞着,他们就那样挺胸站立,傲然昂首。当我一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被那样震撼人心的场景所击重,像看一部情节急促的电影,厮杀的画面一出来,轰隆一下,就有枪矛刺在了我的胸口上。我站在那一拉几十米的队伍前,刚要把脸上的汗血沙土抹下去,就听见队伍里有个学生唤,杨教授--那不是杨教授吗? 便有了一片唤--杨教授,你是来看我们学生吗? --杨教授,是关心我们就站到我们队伍里。 --来,站到我们这里来。 我想起了刚才我同旋风的厮杀与搏斗,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和困乏,快步地朝着他们走过去,同他们手拉手,站到了他们中间去。我的肩膀和一个女生的肩膀挤靠到一块时,有一股莫名的激动在我身上蹿上跳下,仿佛热血在我的脉管里回复往返,使那股刚才同旋风打斗的力量,又一次从我的脚下再次生出来,热乎乎地朝着我的头上涌。扭头看了那些站成长队的同学们,又扭头看了身后的宿舍楼,我大唤着说门窗都破了,我们站到天亮也挡不住风沙刮进屋里呀。就有学生在队伍里唤着回答说,我们要站到学校领导来看这宿舍楼,答应明天就修宿舍楼。我又唤着说,学校领导在办公大楼躲在办公室里呢。就又有学生在风沙里扯着嗓子唤-- 走--我们到学校办公楼--到学校办公楼。 队伍就开始朝楼东的马路那边涌动起来了。 一堆儿一团,大家手拉手,套着胳膊弯,走得缓慢豪迈,仿佛是集体去奔赴刑场样。我在队伍中间被学生簇拥着,如同他们一瞬间找到的领袖般,全都围着我,又随在我左右和身后。那时候风沙正大,风向是由北向南,队伍走着,会被大风从路的中间吹到路边上。不断有女生因为到了路边,一脚踏空,被风吹倒,刚尖叫一下,就有五六个男生冲上去,把人扶起来,拉到人群中,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就像护着他们的姊妹和母亲。到了离开楼群,刚走出几十米,就停下来等女生全被护到队伍的中间后,再走几十米,大家就自动形成五人一排、七人一行的队伍了。我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一左一右有两个女生挽着我的胳膊;女生的两边,又有几个男生护着她们的身子,如沙漠中的一列火车样(我如同那火车的一节火车头)。大家逆风而行,行速缓慢,但却缓慢有力,铿锵坚决地朝着学校的办公楼,似是为门窗示威和请愿,也似是借着风沙做一场发泄的游戏般。可到了被风吹倒的一棵梧桐树旁时,我忽然听到我左边的那个单瘦的女生,趴在我的耳朵上大声说,杨教授,给你道个歉,今天下午听你的《诗经解读》课时,我一直在课堂上偷偷看英语。 心里一热,我扭头对那个女生说,我能理解,英语四级不过关你能毕业吗?可古典文学课,只要你们在卷子上写满字,我都最少给你们70分。 右边的女生趴在我耳朵上唤,对不起,杨教授,上学期《诗经解读》考试时,我全都是抄的。 心里又一热,我对右边的女生说,没关系,以后考试你还接着抄。 后边有个男生挤上来,趴在我的耳朵上说,杨教授,我是古典文学的硕士生,等你的《风雅之颂》专著出版后,我的硕士论文就写对你的专著研究行不行? 我心里再一热,扭头对身后的学生们唤,到办公楼前,大家一定要讲文明、守纪律。今夜是李广智副校长在学校值夜班,我们的目的是让他到咱们文、史、哲三系的宿舍楼里看一看,强烈要求学校明天就给我们修缮宿舍楼,争取今年内再给我们盖几栋新的宿舍楼。我迎着大风,断断续续唤完了话,又回头带着学生们朝办公大楼那里走,可到学校主道的十字路口时,忽然看到化学系的一个老师和我一样带着几十、上百的学生迎面走过来。他们从实验楼下拐出来,因为是顺风,居然还举着大横幅,横幅上写着两行字-- 抗击沙尘暴,还我大自然。 他们没有往学校的办公楼里走,而是朝学校的大门外边走过去。还有生物系的老师和学生、土木工程系的老师和学生、环境保护系的老师和学生,在学校中央的十字路口上,手挽手地走出来。有的费力地举着--我要环境、我要生命--的标语牌,有的因为风大沙烈,什么也不举,只是在风沙中一起嘶哑地唤--还我环境、还我自然、还我生命的口号,朝着学校大门那边去。就像烧柴油的汽车和一辆辆的马车与牛车,顶风而行,声音轰鸣,吆喝声不断,叫着唤着,都不约而同地朝西大门那儿走过去。而只有我们文、史、哲三系的学生是要朝学校东的办公大楼去。去为宿舍楼的门窗和玻璃,而不是如化学系、生物系、土木工程系和环境保护系那样,为了自然和环境,为了生存和生命。于是乎,我们走在前边的慢下脚,站下来,站了那么刚巧风吹叶落一会儿,相互看一眼,就跟着别的系里的老师和同学,朝学校西大门那里昂首阔步了。 . 第24节:4.绵蛮(1) 4.绵蛮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张照片啊。 在古香古色的西大门前,我带领着文、史、哲三系的学生站在风口上,身后是其他各系的老师和学生,大家用身躯组成人体长城,不让沙尘暴从大门走进学校内。可因为大门前路窄人多,一时间堵塞了交通,虽是夜晚车少,可道路的两端还是堵起了三里五里的汽车长龙。所有的汽车车灯都开着,一束束光柱穿过半空的风沙,射到学校大门前。就在这一瞬间,不知是影视系热爱摄影的学生抓拍了这张照片,还是嗅觉灵敏的记者,赶到现场抓拍了这一张。我是教授,可我像农民样在大风中袒胸露臂,大汗淋漓,胳膊挽着学生们的胳膊,背景是洞开的学校大门和大门上方由一个如皇帝样的伟人题写的清燕大学四个镏金大字,面前是被风吹起的一片柴草树叶,左边是学生的队伍和长龙汽车阵,右边也是学生的队伍和长龙汽车阵。在这样的背景中,我挺胸而立,脖子梗直,表情肃然,目光炯炯,如一尊英雄的塑像立在人群中,雕在学校的大门前,使那一瞬间,成了我杨科的一个永恒,成了第二天京皇城大报、小报和互联网上共用的一张照片。 我看到那照片时,已经是第二天临近中午。前一夜和同学们一道在风沙中战斗站立至下半夜的两点半,直到风止土落,沙尘停飞,同学们才都解散回校,洗澡休息,我也才回到家里,悄悄地钻进厕所冲了冷水澡,一觉睡到上午11点。起床后看见茹萍在茶几角的一叠报纸上放了一张纸,那纸上有她写的一句话--你成英雄了,校领导接见你时,可以让他们出钱出版你的巨著了。 我看着那句茹萍略带嫉妒、指桑骂槐、说东道西的话,愣了一会儿,拿起报纸,便轰轰隆隆看见报纸上发表的我带领学生抗击风沙的巨幅彩色照片与整版的消息和报道。报道的题目是《清燕大学师生用人体长城抗击沙尘暴》。报道的内容分四个部分,分析了京城沙尘暴与内蒙古沙漠的地理根源,与今天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根源和政策偏颇。并用半亩地的篇幅,赞扬了清燕师生用肉体抗击沙尘暴的象征意义,称我们大家是这个时代真正的知识分子和精神英雄。我看着那文章中一句接一句的赞美和歌颂,内心的惬意挣挣跳跳飞出来,晶晶莹莹满屋子冲撞和飘动。忽然间,我人也因此变得轻松和快乐(轻佻和浅薄),又一次极想走到校园人多的地方唱一首歌,极想站在哪儿吼上几嗓子。 我匆匆洗把脸,穿上衣服,拿好报纸就从家里走出来,到楼下意外地发现气象如雨过天晴般。昨晚还风沙满天,昏天黑地,可第二天却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学校里的各个地方都有扫垃圾的清洁工,都停着装满沙土的垃圾车。空气中有股刺鼻腥甜的沙土味,还有风断树枝的木汁味。抬起头,把目光搁到路边的树冠上,看到每棵碧绿土灰的枝叶间,都有白花花的断茬和还挂在半空的断树枝。原来吊在半空的虫包全都不见了,路上的裂缝,也全都灌满了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沙和尘土,走上去脚底吱喳发痒,像大地在挠着他的孩子的脚心儿。我心里得意畅快,脚步轻似蝶飞,见了谁都想和人家说上一句话。见了一个正扫地的中年清洁工,我说你好,你在扫地啊。人家怀疑地四处看了看,又回头朝我点了一下头。我说今天的报纸你看没?人家怔一怔,又朝我摇了一下头。我又朝前走,碰到一个女学生,对人家笑了笑,把她拦下来,说今天的报纸你看没? . 第25节:4.绵蛮(2) 那学生怔怔地望着我。 没看就算了,我说,你昨晚没有参加学生们的抗风拒沙吧? 她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是中文系的杨教授(我没说我是副教授),我说你回去看一下今天京城的任何一张报,那些报纸都用整版的版面,登了咱们学校师生抗击沙尘暴的事,发的照片和十六开的杂志一样大。 那女生莫名地点点头,从我身边走掉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看一会,又看到一个走来的男生慌忙问他说,哎,同学,你们班订没订报纸?见一个教职员工慌忙对他说,你快回去看看报纸吧,一整版都登着我们学校的事。见了一个小孩子,蹲下来摸摸人家的脸,说还没上学吧?快长大念,念了书,你就可以读报认字啦,就可以明白清燕大学发生什么事情啦。 为了能和更多的人说说话,告诉人家报纸上的事,我朝系里去时有意绕了两个弯,最后到系里径直去了系主任的办公室,看见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桌子上放了《皇城晚报》、《京城青年报》、《环境保护报》、《国土资源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城市建设报》,七七八八,繁繁杂杂,不知道那些报纸都是从哪里坐火车、乘汽车地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齐整整地摆在他的办公桌子上。而且每一张报纸上,都是我带领学生抗风拒沙的那张大照片,都是报道清燕大学昨夜组成人体长城抗风拒沙的事,有的题目是《名校抗风沙,忧虑在哪里?》,有的是《人体难抵风,精神可做山》,还有一家报纸,那照片上方的通栏标题干脆是《伟大!伟大!伟大!壮举!壮举!壮举!》。这一夜间,突然出现的一片儿一堆的照片和报道,如同寒冬腊月,一夜间春来乍到,百花盛开,让人不敢相信,不能接受,又不能不相信,不能不接受,使我感到头晕和清醒,骄傲和惭愧,羞涩和自豪。于是红着脸,兴奋地站到主任的桌子前,说程主任,我们中文系在昨天立下头功啦,真正抗风拒沙的都是咱们文科的学生们,文科中冲在最前的是咱们中文系。 系主任抬头看着我,脸上疑云重重,像一块黄中带青的布。 我说系里应该给学校打报告,请求给大家记上集体一等功,给学生们都发一笔奖学金。 系主任把那些报纸收起来,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起身望着我,像我是从门外闯进他办公室的一只猴。 我说是真的,报纸你都看到了,学校和国家教育部肯定会表彰咱们文科的学生们,会给咱们中文系一大笔的奖金或者课题费,或者文课研究工程费。说程主任,我别无他求,如果给钱了,我只希望系里能把我的专著当做一部重点来出版,报国家学术成果奖时,能首先考虑我的《风雅之颂》这部书。 我说程主任,我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我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像我杨科脑子有病样。 说真的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脑里进了水。 他便把他的目光收回了,把桌上那一叠儿报纸卷在胳膊弯儿里,说杨教授,咱俩到校长那儿去一趟。 --校长让我去找你,正好你来了。 --快走吧,校长在办公室里等着你和我。 我俩也就出门了。 他前我后,走出办公室时,碰到所有的学生都用赞许钦敬的目光望着我,像望着凯旋归来的凯撒大帝样,目光里湿漉漉的敬重和红粉粉的幸福,如同信徒突然遇到了教宗、又不相信自己会遇上教宗般。我说今天的报纸你们看了吧?他们点个头,又对我说电视新闻也播了,网上铺天盖地都是这样的新闻和照片,铺天盖地都是对我们的颂赞和致敬。我便像父亲样,拿手去一个女生的头上摸一下,去男生的脸上摸一下,或者拍拍他们的肩,表示说一切都才刚开始,非凡的还在后边呢。 我就那样被同学们的目光簇拥着,从系里走出来,跟着程主任,到了校长的办公室。穿过校园时,像英雄穿过一片掌声样,所有的目光都是热乎乎的羡慕(还有嫉妒)和称颂,所有的问候都是滚滚烫烫的亲切和敬重。到了学校办公大楼的楼梯上,开电梯的姑娘见了我,慌忙从她那儿抽出一张报纸打开来,神秘地看一眼,吃惊地瞟着我,脸上立马红光灿烂、滋润祥和,有一种冲动想要做什么(也许是想让我签名吧),可犹豫一会儿,又被她自己的理性克制了(其实她没必要克制自己的,让我签名我一定会签的)。 第26节:4.绵蛮(3) 从电梯里走出来,我看见她在为没有实现她的冲动而后悔,脸上的遗憾像涂在她脸上的一层粉。校长是在办公大楼八层的最里边,走廊上墙壁雪白,寂静宽厚,地面上铺的进口大理石石材,乳白温顺,踩上去像踩在棉布上。说句实在话,在清燕大学20年,今天到校长的办公室是我平生第一次。我有些忐忑不安,激动不已,手心冒汗。在那寂静的走廊里走着时,我像一个人走在去朝拜皇帝的宫廷里。好在程主任在我前边带着路,到校长的办公室前敲门时,他还回头笑着望了我一眼。 我明知故问地说,校长叫我有什么事? 程主任笑了笑,说这走廊上有甲醛的气味你闻没闻见? 我说到底什么事? 他说这甲醛的气味太浓了。 然后我们就敲门、推门进去了。校长的办公室果然如同校长的办公室,完全和校党委的会议室大小一模样,有三个家用客厅那么大。靠墙的地方全都是书架,书架上摆了各种书籍和资料,黄色牛皮纸的档案和棕色的硬壳文件夹,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书架上,像图书馆的书籍样你挤我、我挤你地每本书都挤得只见骨头不见肉。我站在门口儿,瞟一眼那书架,又瞟一眼沿着书架三尺远近摆的一圈儿兰花、橡皮树、巴西木和我说不出名的花花和草草,再看看花草往里一圈儿,围着的进口沙发和沙发前的写字台,以及写字台上的文件和报纸,笔筒和茶杯,卡通书和台灯,订书机和指甲刀,台历和餐巾纸,电话和告状信,还有校长看见我和程主任的表情和沉默。他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看了一眼我们俩,把正看的一张香港的英文报纸丢在桌子上(像丢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然后就那么半冷不热地看着我们俩。因为离得远,我没能看清他看的报纸版面上是什么文章和内容(我的英文单词本来也和农民的贫瘠薄地样),但却相隔几米远,看见了报纸上清燕师生抗击沙尘暴的那张大照片(天呀,这新闻快得和跑马占地样),然后再看老校长的脸,就看见他的沉默黑黑乌乌,如谁在他脸上涂了一层砖厚铁重的漆。 张校长,程主任轻声说,杨副教授来了。 校长打量了一下我。 报纸也都找到了。程主任说着,过去把那一叠儿报纸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子上。 --我走吧,有事你再跟我打电话。 程主任边说边退着出了校长的办公室,把我留在那儿,像把一只羔羊留在了荒原上。这让我有了一些紧张和不安(我自小就是怕见大人物的人)。那时候,校长看着我,像一个父亲看着一个把家里东西朝外偷的孩子般,虽说脸上的青乌黑紫中有了缓解的白和黄,可他的目光却愈发的利锐和尖刻,盯着我似乎想用目光把我浑身的衣服脱下来。老校长已经65岁了,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就要离休了,就要把这个办公室中的一切都交给李广智(或者别的谁)。可他在离休前,遇到了全校师生抗风拒沙的事,好像这件满天风云的事,给他的人生带来了雷雨和冰雹。我说张校长,你找我有事吗?他说想喝水了自己倒。我说你这办公室光线太好了。他说都是些不值钱的花花和草草。我便坐下来,半个屁股陷在沙发的沿儿里。我问他,让我来是让我汇报昨晚抗风沙的事情吗?他说光荣哦,没想到我的清燕大学这么了不起。 我僵着表情笑一笑,说,报纸上都说是我组织学生们到大街上组成了人体防风墙,其实,我就是和学生们一道做了我该做的事。 祝贺你,校长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说你成英雄了,清燕大学又提高了国际知名度,不出三天,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关注咱们清燕大学,都会因为你和清燕大学,再次关注中国因为改革开放给环境带来的污染和破坏。 我说都会吗? --不会吧? --那好啊。 他说给你说一件事,教育部上午一上班,就来电话通知我,原计划国际大学教育联合会要在全世界评出十所高校授予国际教学质量一流奖,中国向国际大学教联会计划只推荐一所大学就是我们清燕大学,可现在国家又想推荐华夏大学了,想把我们清燕大学从推荐的名单上拉下来。 . 第27节:4.绵蛮(4) 我说张校长,那风沙太大了,文、史、哲三系宿舍的窗子有三分之二都被风给刮落了。不是因为我觉悟高,是那场面确实太惊人,你要见了你也会脱光衣服站到学生们抗风拒沙的队伍里。 还有一件事,校长说,我离休前报的是李副校长接我的班,可昨夜儿李副校长值夜班,因为感冒没有来,没能及时阻止你和学生们组成的人墙到街上,所以李副校长有可能做不了我的接班人。 我说风确实大得没法说。 他说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的举动在国际上给政府造成的负面影响吧? 我说鸡蛋似的石头在半空就像龙卷风吹着乒乓球。 他说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敢把耳光打在你脸上。 我说我什么都不图,只希望学校能给学生们多发一些奖学金,把学生宿舍早些翻盖一新就行了。 他说你走吧,这次抗风事件,要比你我和学校的估计严重得多,事态发展要看教育部的态度和这件事会不会惊动国家领导人。 我说那我先走了,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我出版《风雅之颂》时,学校能在经济上援助一下子。那是一本了不起的书,你要想看我可以给你送一份打印稿。 说着就走了。 校长把我送到屋门口,还朝我招了一下手,说看事态发展吧,也许需要你杨副教授为学校的利益做出一些牺牲呢。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最能顾全大局的知识分子,才把你叫到办公室里推心置腹谈这些。然后我俩告别时,还彼此握了手。他的手又软又热,根本不像一个65岁老人的手,握上去像握着一团绸缎般。 校长一直看着我走到电梯口,才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可我没有走进那电梯。我看校长把门关上了,我在电梯门前怔了一会儿,又回身走进了一个副校长的办公室。 我说牛副校长,我只是做了一些我应该做的事,虽然给学校争光了,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请领导多担待。 我走进学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说钱书记,也许我不该和学生们一道去做那抗风拒沙的事,可知识分子缺少理性,容易感情用事,我也同样有着这毛病。一旦上边对这事件怪罪了,还请你能为我多说几句话。 我去了胡副校长的办公室,说胡副校长,我是来向组织道歉的。现在我明白了抗风拒沙的严重性,如果需要,我愿意写检讨,愿意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做检讨。 我走进李广智的办公室,把坐在那儿的他给吓了一大跳。 他有些惊异地望着我。 我朝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他慌忙站起来做出一副热情的样。 我把他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了。 他指着屋里的沙发示意我坐下。 我站在他写字台的对面,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样,又笑一下子,说李副校长,现在我是彻底明白昨晚的事情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不知道昨晚学校轮到你值班。不过谁值班我都不该去伙同学生们进行抗风拒沙的事。我虽是副教授,可也算是一个名教授,学生们热血方刚,我一去自然就有助长和支持的味道了。现在看来我和学生们确实有可能被境外媒体所利用,确实有可能给政府的工作带来被动和影响,确实是我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国家了。我郑重地向你、向组织也向国家道个歉,希望组织上可以谅解我,原谅我。政府可以谅解我,原谅我。希望国家可以谅解我,原谅我。我愿意配合学校的一切工作,使这一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说李副校长,请你放心,你和茹萍的事情我谁都没讲过。 说不过那件事情也务必请你相信我,我确实没有把你的裤头藏起来。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再次向你跪下来。 说这就算我求你了,下次校领导开会研究我和学生们抗风拒沙的事,务必请你多为我开脱几句话。 我去了四个书记的办公室,三个副校长的办公室,两个常委委员的办公室,把我的检讨和道歉无比真诚(近乎可怜)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以为事情也就过去了,风息浪止了,如同云开日出,京城的沙尘昙花一现样,可在第三天,事态发生变化了。有三份来自京城某处红墙内的文件到了校长的办公室。校领导们传阅了文件后,每个人都在文件的空白之处写了字,签上了自己的名,然后那文件就被一个文件夹送到了八楼校党委的会议室。 . 第28节:4.绵蛮(5) 三天后晚上的8点半,我正在家里整理我书架上的书,系里程主任到我家提了苹果和香蕉,把苹果、香蕉放在客厅的沙发旁,又春风满面地通知我,让我到校党委会议室里去一趟,说学校的领导要集体和我谈次话。说肯定是好事。说与钱有关了,别只顾出版《风雅之颂》,要惦记着多给系里要一笔。 我也就去了。 走进八楼党委的会议室,所有的党委成员如校长、书记和三个副校长、两个副书记及组织部长、教务部长等,全都围在会议室的桌子旁,使会议室的氛围寒冷而温暖,宛若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摆着的一炉火。温暖而寒凉,如夏天不透风的屋里堆着几块巨大的冰。我从电梯里走出来,在会议室门口站一会,敲了门,走进去,看到所有的人,脸上原来都是僵硬的沉默和寂静,可是见了我,又都脸上忽然挂了笑,显出的红润和女人化妆一模样。我的到来,像火柴样把沉默和死寂点燃了。会议室里的冰冷寒凉迅速被温热所取代(热得让人受不了,心肝上都哆嗦出了一层汗)。校长看见我,站起来笑着说,杨教授,你坐,坐,坐到我这边。说着就将一把椅子从墙下拉过来,放到他身边。然后书记忙往另一边挪挪他的皮椅子,给我让出一块更为辽阔的位置来。李广智忙不迭儿去给我倒上一杯水,放到我面前时,还将滴在会议桌上的一滴茶水用他的手绢亲自给擦了。接下来,有个副校长把他面前的烟缸摆到我面前,明明知道我不抽烟,可还从他口袋取出一包未开封的大中华摆到烟缸旁。还有既是博导,又专管干部的组织部长。他最少比我大10岁,可却像我的学生样,不知从哪儿端来一个水果盆,盆里有西瓜、苹果、香蕉和泰国梨,新加坡的桃,红红绿绿一片儿,香味甜味诱得人手痒鼻子疼(那水果刀雪亮雪亮,有一股锋利的冰寒气)。我说着不吃、不抽,可他们还是硬要把这些东西摆在我面前,像他们虽然都是职高权贵的校领导,可我却是更为职高权贵的部长样,或者是国家仅有的几个领导人。 然后集体谈话也就开始了。 校长拿起一个苹果和水果刀,迟疑一会儿,最后把目光在他面前三天来的三份文件上溜一眼,又从他脚下的包里取出一打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西班牙、澳洲和日本、韩国的原版报纸及从网上下载的国外的文章和图片,半冷不热、寒暖不均地说,我首先在这儿代表清燕大学校党委,向中文系的杨科副教授,在三天前带领学生组成人体长城抗拒风沙的事迹表示敬意和感谢。说现在,杨副教授,你成世界名人了,我们清燕大学也再次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和中心,连美国的《纽约时报》、德国的《世界报》、英国的《卫报》和法国的《解放报》,还有日本的《朝日新闻》、韩国的《朝鲜日报》等,都在头版报道了清燕大学不满国家的经济发展、破坏自然环境的状况,组织大学生用人体抵抗沙尘暴的消息。这些被全世界关注的消息给中国政府造成什么样的被动和压力,大家是不言自明,可以想象。给我们学校带来的好处是,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又一次意识到,我们清燕大学在中国文化、教育中无可替代的先锋性;坏处是让上边又一次以为,我们学校似乎总是不以国家利益为重,总爱做出偏颇激进的事端来。话到这儿,校长把他手里的一打外文报纸和资料放到桌子上,叹了一口气,苦笑一下接着道-- 其次,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和杨副教授商量一件事。他说我快离休了,当校长十年来,就是想让我们清燕大学不光是中国的第一名校,还希望清燕大学能成为世界上前十名的一流名校。现在,国际大学联合会是一定要授予中国一所大学教学质量最高成就奖,可因为这场防风事件,国家有关部门有可能因为对我校的直接惩罚,把这个指标无偿地奉赠给华夏大学,而放弃我们清燕这所百年老校。因此,这里我有个想法,我以我65岁的高龄,向杨副教授请求和商量,你如果能以自己的名义写上几封信,分别给国家有关部门,说三天前的晚上,你们抗风拒沙时,我们校领导集体出来再三劝阻大家没能劝阻住,是你强硬地扇动和组织学生们到学校以外抗风拒沙了。这样儿,也许上级有关部门还会继续向国际大学联合会推荐我们清燕大学的国际教学质量最高奖。 . 第29节:4.绵蛮(6) 拿到了这个国际教学成就最高奖,校长说,我就对得起清燕大学、对得起我十年校长的工作了。 校长边说边削着手里的大苹果,落在会议桌上的苹果皮,像女人的头发样卷来卷去着。说完了,他也削完了,最后悠长地叹口气,乞求地望着我,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说杨副教授,我的建议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子,希望你能为集体的荣誉做出点牺牲和奉献。实话说了吧,也许拿到这个奖,上级部门会让我晚离休二年,干到67周岁。我已经65岁了,多干二年、少干二年无所谓,可我一生的心血都给咱们清燕大学了,我就是想让自己身上的余热,最后再给清燕发上二年光。 说完这番话,张校长望我时,眼角潮湿着,似乎想要哭出来。他紧闭一会儿嘴,把欲哭的悲伤咽回肚子里,又把目光落到62岁的书记脸上去,说我的话完了,大家有话也都和杨副教授谈一谈。 于是,62岁的书记接着说,如果杨副教授同意给国家有关部门写那么几封信,我希望你在那些信上能写这样一句话--说校长、书记为此还召开过一个紧急党委会,说党委成员,尤其是书记和校长,那天晚上曾拉着你的胳膊,不让你们组成防风墙,是你自己一时糊涂,便组织头脑发热的学生离开学校上街了。 组织部长说,杨教授,你写专著时间紧,其实这几封信我已经替你写过了,由你过过目,签上名字就行了。 教务部长说,这里我首先向杨副教授道个歉,这几年轮到我担任学校职称评审委员会的主任,可这几年杨副教授从副高晋升正高时,因为名额有限,因为种种原因,评审委员会都把杨副教授从晋升的名单中拉下了。这拉下来我也投了赞成票,现在看来我错了。请大家和杨副教授给我一个知错就改的机会,趁今年的职称评定工作还未最后结束,我建议今晚的会议结束后,由我连夜召开一个评审委员会的紧急补充会,今夜就让杨副教授的名字出现在由副高晋升正高的名单上,而且还把杨副教授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一个副院长听了教务部长的话,跟着说,年底我们清燕大学会表彰一批模范教授,发一大笔奖金,我想像杨副教授这样能顾全大局,以国家利益为重的知识分子,应该是首当其冲需要表彰的。不管别人有何意见,我个人建议这批被表彰的知识分子中,杨副教授的名字也应该排在第一位。 另一个副校长也又跟着说,我在学校管后勤、管基建、管分房,我一辈子没有乱用过职权,现在我想仅违一次规定,独自做主,把将要盖好分给学校的院士和对国家有突出科研成就的高级知识分子专家楼,将来分给杨副教授一套。200多平米,五室三厅三卫的结构。如果别的普通教授有意见告状了,我愿意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还有一个副书记,轮到他说了。他犹豫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时机成熟,我建议今天把杨副教授的副高晋升为正高后,年底就把杨教授提拔为中文系的系主任。 最后大家都说了,只还有坐得离我最远的李广智没发言。校领导们都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在学校管教学,和茹萍有那么一档儿事,到现在都还怀疑是我藏了他的裤头没还他。所以那些目光缓缓舒舒、劈里啪啦,落到他的脸上时,他紧闭了一会嘴,又抬头看了一眼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能为杨科教授(他已经开始称我教授了)做些什么事,可我听说杨教授用5年时间写了一部对《诗经》有颠覆和重建意义的专著,题目是《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听说这部书稿一出来,京内京外的十几家权威出版社为争这部书稿打破了头。还听看过书稿的人说,有可能《风雅之颂》这部专著一问世,会在全国的文科高校掀起一股家源性宗教讨论热,有可能因为《风雅之颂》这部书,使中国人重新找回自己的宗教,找回自己灵魂的家。所以,我想给《风雅之颂》这部专著特批50万块钱,或者100万,等书一出来,专门为这部专著召开各种研讨会,让这部专著成为一部中国人回归和皈依宗教与文化的桥梁和路道,成为所有识字的人或所有大学生的必读书。 →虹→桥→书→吧→. 第30节:4.绵蛮(7) 然后就全都说过了。每个领导的发言都像冬日的一盆炭火样烤着我,让我感到温暖舒畅,每个毛孔都热得要出汗。会议室里的气氛平静滚烫,像一锅煮沸了却不咕嘟的水,冒着热气却又滋心润肺,使人觉得周身都如刚洗完澡样热暖轻快,天宽地阔。李广智说完以后,大家都把目光落到我身上,那些目光枯木逢春、焦渴干燥地从我对面,从我左右围过来,像一堆饥饿的孩子和老人,望着一个手拿馒头的中年人,似乎我不把这个馒头给这些孩子和老人们,也许他们会叽叽哇哇活活饿死(也许他们会像狼一样朝我山呼海啸地扑过来)。这当儿,会议室里宁静无比,沉寂如死(置身那里,仿佛是置身在荒野的坟地中),空气滞重坚硬,一堆一团,像石块样挤着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也许是9点、也许是10点的夏夜的月光,在我背后的窗玻璃上,如纱绸般摇晃和摆动,乳白色的窸窣声,从玻璃的毛孔中挤进来,在会议室宛若柳絮飘落样,响着和飞着。在会议桌的上空堆积起来的焦虑和呼吸,也仿佛将燃的干柴在着火之前冒出的一团团的烟,呛得我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似乎再不透出一口气,我就会活活被憋死。坐在校长和书记的正中间,我手里拿着校长亲自为我削的大苹果,看了看校长的脸、书记的脸和所有校领导们的脸,看见了那片腊黄和暗青,如一片憋在阳光背后的云。然后把一直擎在手里的苹果放在水果盘子里,把被苹果弄湿的左手在右手上擦了擦,我便天光大开,顿悟似的说了一句恰如其分的话。 --现在几点了? 校长看看墙上的挂表说,天已经不早了,我们就照研究的方案落实吧。说为了保护杨副教授--杨教授,让杨教授躲过这一事件和风波,我们先安排杨教授到医院住一段时间院。到哪个医院合适呢?党委的意见是安排他到学校精神病附属专科医院去住几个月。这样我们就可以和上边说他长期患有神经官能症,病发时会稍微有些精神不正常。说他三天前带领学生上街组成人墙抗风拒沙时,正好是病发期,所以学校再三阻拦没能阻拦住。说那场抗风沙事件,虽然在国际上给中国带来了负面影响和被动,可那只是一个精神病人引发的一次偶然事件,和中国环境治理的实际情况不相符。说到这儿,校长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来,瞟了一下会议桌旁的领导们,沉默一会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又薄又黑的干嘴唇,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大声道,我们的工作原则一向是民主和平等,少数服从多数,多数服从民意,现在同意中文系杨科副教授--杨教授精神有病的请举手,不同意的可以沉默,可以把手放在桌子上。 张校长的话音一落,学校的书记首先跟着把右手握成拳头,宣誓样举在了半空里。 一个副校长跟着也举了。 一个副书记跟着也举了。 组织部长也举了。 教务部长也举了。 最后李广智看大家都举了,犹豫一会,也把右手举在了半空里。 所有的校领导,都举起右手同意我有精神病,同意我明天就去学校的精神病附属医院疗养和住院。那举起的右手,像一排箭杆杨般围桌而立,使会议室里到处都弥漫着森林的腐味和他们捏在拳头里的汗臭味。 . 第31节:5.白驹 5.白驹 我去精神病院住院是在来日的上午9点40分,学校的学生全都上课时,教育部有位司长亲自带领的庞大调查组,还未及驻进学校的宾馆里,我就在这空当被学校医院的救护车送往了精神病院里。 离开家前,我和茹萍告别时,说了一番很动人的话。我说茹萍,我去去就回,以前哪儿对你不好了,请你不要记恨我(悲壮的样子和永别一模样)。我还说,虽然是住院,可学校昨晚雷厉风行,已经连夜把我的副高晋升为正高了,现在我都已经是教授博导了。是名副其实的教授和博导。等我住院一出来,我们不仅有了100万出版《风雅之颂》的专用经费,还能分一套五室三厅三卫的大房子,和学校的院士们同住一栋专家楼。说,说不定,今年内我就能当上中文系的系主任。 我走时,茹萍似乎想提着行李下楼去送我,可却被我的客气拦在了屋门口。别送了,我说你下楼别人碰见后,还以为我真的有病呢。她就果然不送了,果然说你走吧,安心去养病,我还要备课呢。我两个就在我家客厅分了手。分手时我跟她说了最后几句话,说李副校长是个大好人,昨晚举手表决时,他犹豫大半天,才最后把右手举起来,而且他的手还是举得最低、最不坚决的。我说你一定跟他说一下,说我杨科谢谢他,我真的没有藏他的裤头呢。我要藏他的裤头了,我就不是知识分子不是教授了。我要藏他的裤头了,他可以建议让我一辈子都当副教授,可以把我的副教授降为一般讲师行不行? . 第32节:风雅之颂(1) 卷四风雅之颂 学校的精神病附属专科医院在皇城正北的平昌县,离市里最少有50公里路,坐落在一脉山下的田野里,如同荒郊野外的监狱样。因为病人都有精神病,害怕闹出事端来,就在那旷野上围了很高的墙,墙上还架了铁丝网。围墙一律是红砖,红砖墙上一律写着--给我一个糊涂,还你一个清醒--和--医人治病,救死扶伤--那样的标语和口号。门口的保安年轻力壮。门里的花草柔美飘香。走过花草后,医院里的前排是一栋现代化的六层门诊楼,后排是甲区、乙区和丙区的三类病号的病房和治疗区,其余的空地上,都是塔松和冬青树,花池和草地。整个医院和花园一模样,鸟语花香得让人麻痹和心寒。无论你此前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走进那几亩地大的花园里,过了门岗你就是精神病的患者了,就必须接受人家的检查和治疗。而且那检查是从你走入大门开始的,不是从挂号、就诊、坐在医生的对面桌前,问东问西开始的。 我到那医院时是上午11点,郊外的日光明亮灿烂,六月天晒到皮肤上,有一股青绿的凉爽沿着你的毛孔朝着你的血管里浸。城里从没有过的绿晃晃的风,带着灌浆的小麦香,在田野上肆意地飘荡和挥洒,把救护车的车窗打开来,望着外边漫无边际的田野,和送你的校医们说着话。我说上帝呀,快割小麦了。他们说杨教授,说这儿是精神病院,其实是个疗养院。我说你们闻,空气里有一股鲜牛奶的味。他们说能来这儿住院的人不是官至正局、副部的,就是特别有钱的和院士级的高级知识分子们。你是学校的普通教授,和校长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让你到这儿来疗养呢?我说我要住多久?他们吸着鼻子说,就是啊,麦穗又长又大,和过去乡村洗衣服的棒槌样。 说着说着医院就到了。 大门口有两男一女的医生和护士,在按点按分地等着我。待学校的救护车停在大门口,他们过来和学校的门诊医生握了手,进行了互相交接和签字,我就像一件东西样,被校方交给精神病院了。剩下的是精神病院的两个中年男医生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他们相互看一眼,又都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怀疑地瞟我一会儿,然后提着我的行李,带着我朝医院里边走。穿过医院门诊楼前几十米的空地时,我说我是来这儿疗养的,他们都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可一点儿病都没有。 他们又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我是一位专家,我是一位名教授,学校没有向你们介绍我? 他们朝我点一下头,又相互看着抿嘴笑了一会儿,就到了门诊大厅里。大厅内空荡无人,只有推着药车的一个护士穿过大厅走过去。她穿着白大褂,在四面洁白的墙壁下,如同大厅里不慌不忙地飘着一个白色的幽灵般。然后也就到了电梯旁,女护士去按电梯的开门键儿时,那个高个的医生忽然拦住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用疑怀的口气问-- 你真的没有病? 点了一下头,我说你们这儿倒干净。 那医生指着电梯上行的三角键儿说,按这个键电梯是向上还是向下啊? 我说,上。 又指着向下的键儿问,这个呢?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我说,下。 他又从口袋取出印在两片塑料膜上和电梯键一模一样的红色三角形,往电梯上行键和下行键的左边贴一个,右边贴一个,使那两个等边三角形各有一角指着左,一角指向右,然后他指着向左的三角说,按向上的键电梯就向上,按向下的键电梯就向下,那现在我们按这个指向左边的键,电梯向哪儿走? 我说,左。 他指着向右的键,再按这个呢? 我说,右。 他便揭掉了指向左右的两个三角儿,和那些医生、护士看了看,把我带上电梯,带进了四楼的一个专家坐诊室。那专家六十几岁,戴着高度老花镜,人胖得和一个圆球样,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就像白色的床单裹着一团被子般(后来我知道,他是院长,是我们校长的高中同学,又和李广智副校长在英国一块留过学,都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回来报效祖国的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和专家)。我进到专家门诊室里时,他瞟了我一眼,从那两个医生手里接过学校门诊部的医疗资料看了看,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让我坐下来,问我说你有什么病? 我说我没有任何病。 他说你没病,我问你啥你就回答啥,全都答对了,你不用治疗,在这儿疗养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根头发吗? 我点了一下头,说无数。 他说不是无数,是十万二千根至十万四千根。 我有些内疚地朝他点了下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根头发吗? 我说有十万二千根至十万四千根。 他说你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的头发,不是超过这个数就是低于这个数,比如天生的秃头患者们。 我有些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的嘴。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几根指头吗? 我朝他笑了笑,有十根,不过有人是六指,那么他就有着十一根。 他说又错了,有万分之一的人,不足十根,也不是十一根;他们先天或后天,是九根、八根,或者是五六根。 到这儿,我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可以完全无误地回答他的提问了。可在我等着他新的问题时,他却不问了,不让我答了。他对我很和善地笑了笑,摆了一下手,说你的病我已经确诊了,你住到A区的6号病房里,A区是专治综合性精神病症的。 然后一摆手,他就让旁边的医生和护士把我带到A区去,就像他的诊室有许多病号排队在等着就诊样,仿佛我说多了就浪费了他的时间,误了别人的诊断样。说完后,未开住院单就把我给打发了。 A区是精神病院的高级病房区,楼上楼下的病房都和宾馆样,有床、有桌、有电视,房里还有卫生间。需要什么了,按一下床头的红色按钮,护士立马飞风就到了。还有热水器。还有坐便器。还有蓝窗帘。还有苍蝇拍和熏蚊器。还有白光、蓝风、黑空气和一把黄椅子。负责我的医生说他姓张,就是到大门口接我入院的大个子。负责我的护士我想让她姓赵,因为我妻子茹萍姓赵,我就在心里让她姓赵了。我住在六号病房里,医生、护士每次给我送药诊断时,都会对我说同样一句话--没事了就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要动,不要到别的病房去串门。 我就在屋里待着没有动。 我一待就待了80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将近三个月,我足不出户,言不多语,除了每天傍晚参加必须参加的医院病号的散步活动外,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屋里看电视、看报纸,逐字逐句地推敲《风雅之颂》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读暗背《诗经》的305首诗。在这段儿漫长短暂的时间里,我过得充实宁静。时光如逝,意外地觉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护士通知我到医生办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来,我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80天,从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节发生变化了,不知道事情发生变化了,也不知道医院里有谁出院、有谁入院了。只知道我的邻居5号病房中突然换了一个年轻人,他刚来时火暴冲动,每天都扯着嗓子唤--老子没有病,你们快让我出院啊!快让我出院啊!后来就有几个年轻医生连捆带绑地把他从A区送到B区做电疗,有时还送到C区做运动式电疗法。再后来,他就安静了,不唤不叫了,和上个病号样待在屋里看《猫和老鼠》了,还说猫长得和他老婆样,老鼠长得和他儿子样。 . 第33节:风雅之颂(2) 季节变化了,我的情况也不再一样了。 我不仅会背《风》中的160首诗,还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105首。可在这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劳》时,护士通知我说茹萍来医院看我了,让我到医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赵茹萍三个字该是怎样写;忘了她长得什么样,穿戴什么样,只好默着想了许久,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样,才从病房朝医生的值班室里去。心里蚂蚁爬树般,开始蠕动着迟缓的骚动和不安,如同在校就读大二时,第一次在学校的荷湖边,在她父母的安排下,和茹萍约会等她到来那样儿,慢慢有了按捺不住的渴念和焦虑,有了春来草发的想象和欲望。于是不自觉地走快了,仿佛我已经看见茹萍在等我(不是我等她),在朝我笑着招着手。 这是茹萍第三次来看我。她尽职尽责,敷衍了事,大约每月来一次,准确得如她的月经一模儿样。第一次来看我,她把我要的书和《风雅之颂》书稿放进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转着看了看。第二次来看我,她没舍得走进我的病房里,只在门口站了站。可这第三次半天,她连我的病房门口都没去,径直到了医生值班室,见我走来后,有些难为情地笑一下,给我倒了水,犹豫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杨科,咱俩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着,脸上显出浅黄的对不起和淡白的请原谅,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边儿,眼角好像还有潮湿似的水润和牵动。 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的脸,苦笑一下说,一出院我有可能会当系里的主任呢,这事李广智没有给你说过吗? 不离也可以,她也苦笑一下子,说不过离了我会一辈子在心里感激你。 我说学校要给我们100万块钱,其实出书10万就够了,那90万以后就成我的学术经费了--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她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把头低下去,想了一会儿,又说离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便盯着她,像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开始说着离婚时,脸上还有说不出口的僵硬和难堪,可说到后来,她脸上的僵硬没有了,难堪也在脸上淡薄了。从口袋取出一张学校给我开的住院空白支票来,看一眼,从凳上站起递给我,说不离就先不离吧,只要你安心在这儿住,医生说再有30天或者50天,你的病就痊愈了,就可以出院了。说你现在知道中国人用筷子是用几根吗?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说知道外国人用刀叉吃饭,那刀叉是不锈钢做的,不是木制的吗? 我又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那我就走了,没事了你多看看书,多想想我说的离婚的事。同意和我离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不同意了,我只希望你白天不见我了,不要问我去了哪儿,晚上不见我了,不要打电话去找我。咱俩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你没有找到女伴前,离不开我了,还可以到我的卧室睡一夜。说完这些后,她把我要的两块砖似的《词源》,从她脚边的一个兜里取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最后瞟瞟我,犹豫一阵从我身边走掉了。 医院里没人知道,那一天茹萍走后,我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暴躁和不安,会在要吃饭的时候摔了碗,要吃药的时候摔了盛水的杯,量体温的时候把体温计从窗口扔到了窗外边。 我歇斯底里,有张有弛,一会摔个这,一会砸个那,转眼间把屋子里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 将一个药瓶甩在电视机的玻璃屏幕上,我扯着嗓子叫--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把电视机的遥控器从空气中扔到院落里,我对着天空血淋淋地唤--我是教授--我是清燕大学的著名教授--我他妈的才不是清燕大学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5号病房门口和7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黄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 第34节:风雅之颂(3)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树! --我操你妈呀风! --我操你妈呀沙尘暴! --我操你妈呀这皇城! --我操你妈呀天! --我操你妈呀地! --我操你妈呀医院和野外! --我操你妈呀护士和医生! --我操你妈呀操! --我操你妈呀操操操! 我大唤大叫,蹦蹦跳跳时,A区所有的病号都从臆症中醒过来,不是远远地躲在哪儿看着我,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也就在这时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了。男医生们手忙脚乱,女护士们脸色苍白。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拧在了背后边(这是他们治疗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抓小鸡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着门诊的那边望过去。 胖老头(院长)急慌慌地从那边滚过来,他脸色惨白,充满愤怒,从挤着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拧着我胳膊的年轻医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轻声地问怎么了? --人疯了。 --值班医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的办公室在门诊楼的最高层,上电梯时我想院长一定会问我,按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就向上,按下行键电梯就向下,那要按指向左边的三角箭头电梯往哪儿走?或者问,按了指向右边的电键电梯往哪儿走?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我一到电梯门口就等着院长来问我,可院长没有问我就把我带进了电梯里。 没有和我说话就又把我从电梯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没两样,也是桌子、椅子、电话、沙发、茶几、空气、落日和墙角放着的几盆花。唯一不同的是,窗口下边还放着一个跑步机。跑步机上的轮带不是纯绝缘的橡胶带,而是一种橡胶中镶排了一寸一根裸在胶外的铜线丝。在跑步机的扶手前,有个仪表控制器。控制器上有绿键、红键和白键。红键是电源开关。电源开关打开后,按绿键那跑步机就是正常的体育健身机,可要不按绿键按白键,这健身机就成了神经病特效治疗仪(这治疗仪获得过国家医疗科技发明最高奖)。我刚入院时,在B病区和C病区偷看过医生们使用这特效治疗仪,新来的病号生生猛猛不听话,都会被脱掉鞋袜带上那个跑步机,说是用跑步机测量你的体能和心脏,可你只要上了那个跑步机,医生就笑着把白键按下了,然后你就不由自主地在那跑步机上动起来,跑起来,浑身抖起来。随着电源仪表的针摆和转动,电流就从轮带上的铜丝传导到你的脚上和身上,然后你浑身团麻,哆嗦不止,就只能在那治疗机上跑,在那治疗机上叫,像你全身的穴位都被扎了银针样。随着你的飞跑和尖叫,医生在你边上喝茶看报纸,过一会去看看那仪表上的数字和你的叫声、汗水和脸色,把仪表上的一个旋钮正转或倒转,使治疗机上的电流加大或减小。就这样让你在那跑步机上电疗一刻钟或者两刻钟,病重的电疗45分钟,到你的嗓子叫哑了,双腿跑得哆嗦了,汗像水样把轮带流湿了,你以为自己要浑身瘫软地倒在电疗机上时,医生恰到好处地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看完了,一杯水也喝完了,适时地过来按一下电源开关,电疗机就慢慢停下来,你便一滩泥样倒在了电疗机的轮带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如刚刚死过一场般。 医生说,好受吗? 病人说,大夫,我以后按时吃药打针好不好? 医生就笑了,就让护士把病号拖回病房了。 我没有想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会放着这样一台电疗机。被那个保安和医生扭着带进办公室里时,保安和医生连推带拉地把我拖到那电疗机的前边后,他们都扭头望着院长的脸,等着院长点一下头,就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我知道他们看我发泄唤叫,摔东砸西,一定认为我的神经不仅有问题,而且已是重度症状。我已经触动天律,在劫难逃,明白经过一场电疗是种瓜得瓜,丰收在望的事。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企盼着院长能网开一面,别让人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于是,在医生和保安看着院长那一刻,我忽然(适时)朝院长跪下来(我又跪下了),哀哀求求说,王院长,别给我电疗好不好? . 第35节:风雅之颂(4) --王院长,我再也不摔不砸了好不好? --王院长,砸碎的东西我都按高价赔给医院好不好? 院长看我跪下了,看我脸上的胆怯点点滴滴,堆积如山,就过去把门关起来,回来坐在凳上看我一会儿,变得像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样叹了一口气,问我说,想出院回家和老婆团聚吗? 我朝院长点了一下头。 想回家不难,院长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我又点了一下头。 摔东西痛快吗? 我犹豫一会儿说,痛快呢。 他顺手把面前的茶杯递给我,痛快了你就把它也给摔掉吧。 我不敢去接那水杯子,盯着院长的脸望了老半天。 院长又把那杯子收回去--我问你,1加1等于几? 我把两个指头伸出来--2。 2加2呢? 我把四个指头竖起来--4。 云彩是白的还是黑的? 有时候是白的,快下雨了是黑的。 好。院长脸上有了笑,就像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碰到了一个天才的学生样。他满意地喝了一口水,让我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和我面对面地沉默一会儿,说你的病已经轻多了,要按时吃药、打针,再有一件事做好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盯着院长说话的嘴,像看一页打开来的书。 --你在清燕大学是讲古典文学吗? 我点头。 --主要是讲《诗经》吗? 又点头。 这就好。院长停顿一会儿,如想了一会儿如何给我开张处方样,说既然你是讲《诗经》,你就在医院给那些有文化的病号们讲讲《诗经》吧。哪怕你翻来覆去地只讲一首诗,只要病号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不为你的讲课鼓掌和叫好,你讲课时他们乱说乱动、交头接耳、没礼没貌、有人退场,那就算你的讲课成功了,你的病就算痊愈了,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讲课的时间就在我离开院长办公室的第二天,上午9点整。地点是病号们的娱乐浏览室。浏览室在A区和B区之间偏西的几间房子里,面积比一般的会议室还要大一些。原来那浏览室里有桌、有椅、有报刊、象棋、围棋、灰尘、空气和乒乓球桌子等,还有长年累月关着的门、锁上的窗和拉上的黑窗帘。说是浏览室,病号们并不去那儿,只有领导来参观指导时,这浏览室才会门窗大开,了然一新,请几个轻病号们过来看看报、下下棋,见了领导脸上挂些礼貌的笑。可是这一天,我夹着一本《诗经全译》,按指定的时间提前往浏览室里去,路过医生值班室门口时,往里瞅一眼,看见有两个医生在朝我笑,笑得黑黑淡淡,怪模怪样,像他们明白我前面的路上有个陷阱等我样。我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他们也笑着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我就如期而至地到B病区的一角上,进了那个浏览室。 意外的是,我提前去了十分钟(如在学校讲课样)。一到浏览室,就看见浏览室里干干净净,光线充足,有几十个病人都穿着白底蓝道儿的病号服,搬来自己病房里的椅子,整整齐齐坐在浏览室里等着我。像卧在野外的一片花斑马,因为焦渴在等着一场落雨样。像清燕大学的学生们,在等着一个大师的讲座样,先是吵吵嚷嚷,有人说话,有人哼歌,有人龇牙咧嘴在抽烟。可等我闪一下,出现在门口儿,浏览室里就忽然鸦雀无声了。说话的歇了嘴,抽烟的灭了烟,咧嘴傻笑的把脸绷成了一块凸凹不平的板。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和我某一天看到的军营的士兵开会样,都端端正正把目光搁在了我身上。这些人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入院前他们有的是干部(其中五个是局级),有的是公司职员,还有的是老板和经理(公司倒闭了,他们有病了),还有的是家里景况好,精神病不时发作,就被父母或儿子送进了这座国家甲级的精神病院里。院长说,他们的学历都在本科以上,个别的还是研究生,其中有个建筑工程师,是华夏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博士生。他设计的大楼没有盖成就塌了,楼一塌他就成了精神病,就被送进这医院的C区病房了。我知道这是一批全世界最特殊的病人和学生,昨天说好只要这些病人学生听不懂我的课,就算我已经痊愈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志得以满,信心百倍,明知道就是给他们讲千百年来,常被人们挂在嘴上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他们也不懂,我也还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决定给他们讲那首我在《风雅之颂》中反复引用的生字居多、怪字稠密、僻字鲜新的诗。 .§虹§桥书§吧§ 第36节:风雅之颂(5) 我似乎已经计在心中,成竹在胸,往浏览室里稳步进去时,像我在大学走进教室样,先在门口淡一下脚,朝病人学生们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可我没想到,在弯腰鞠躬的那一瞬间,浏览室里的学生们(精神病人们),居然会掌声雷动,欢迎我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欢迎校长讲话样。像电视上的国宾宴席在欢迎一个外国的总统上台演讲样。我有些受宠若惊,措手不及,抬头看见满屋子红白亮亮的鼓掌声,惊奇便一股一股地冲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看见那些学生们(病号们)个个呆相横生,端坐着不动,可他们的手里却都是拿着本,握着笔,做好了有言必记的准备样。仿佛他们谁都不是来听我讲《诗经》,而是来抄写能根治他们病症的一个秘方般。组织这场病人听讲《诗经》的是院长(是他亲手根据病人的病历和简历,组织了这节实验课)。他和几个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散散落落坐在最前排的病人中,和学生们一样穿着病号服。病人们端坐他们也端坐,病人们鼓掌他们也鼓掌,待那掌声息了后,我和院长的目光撞在一块儿,他朝我笑一笑,点了一下头。 病人们听懂你的讲课了,他们会鼓掌,院长轻声对我说,听不懂了他们会退场。 我望着前排的院长和副院长,心里有些懵头懵脑地慌。 开始吧,院长说。 我便把《风雅之颂》的讲稿打开来,顺手翻到《风雅之颂》中的第四章--《诗经》中游子根深蒂固回家的精神情结。看了这一讲中开头引用《魏风》中的《陟岵》诗,是一首描写战乱中的特殊游子--一个征人忘了回家路道的望乡之作,它的表现手法新颖独特,意在表现征人对家的遥想思念,却又不直接抒写征人的思乡之情,而在诗中让征人想象家中的父母兄长,如何地惦念于他,就像我想出院回家,表现的却是茹萍在家分外爱恋、思念于我样。之所以要选这首诗,并不是因为它在《诗经》中对精神存在最深层的表达和证实,而是因为它的表面诗意曲弯,句子长短不整,生字僻字遍地都是。所以我就特意选讲这首冷僻得如下水道里一块石头似的诗。我把我的专著翻开来,看一眼那首《陟岵》诗,又把讲稿合起来,和蔼地笑了笑,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关于《诗经》精神存在研究里最典型的一首诗。这首诗在《诗经》的《风》、《雅》、《颂》中属于《风》。在《风》中属于《魏风》篇。在《魏风》中的排序为第四首诗。 绕东拐西,说到这儿,我把诗题的陟、岵两个字用粉笔写到身后的黑板上,我说有谁认识这两个字?然后看看台下木呆呆的病号们,看他们大眼瞪小眼,茫茫白白一片眼珠儿,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就心里颇感安慰地说,不认识了好,我就害怕有人认识这两个字。接着回身把这两个字的拼音zhì和hù标在汉字陟和岵的上边去,回过头来说,《诗经》分为《风》、《雅》、《颂》,而《风》中又有《周南》、《召南》、《邶风》、《卫风》、《王风》等15个部分,计160首。我们今天讲的是《魏风》中的第4首,《风》中的第110首。讲到这儿时,又朝台下看一眼,我吃惊地发现,课堂上所有的神经病人们,个个都神情专注,听得仔细认真,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人退场离去。他们听我讲课,就像听我念着他们的遗书样,脸上表情肃穆,手下不停地记着和写着。这让我有些惶惑不安,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不能如在大学讲堂上样按部就班地讲,由表入里地讲。我必须讲得貌似合情合理,而实则乱七八糟,狼藉遍地,让听课的人听得索然无味,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又稍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陟岵》这首诗,全诗3段18句,共计81个字和27个标点符号。27个标点符号中,有9个逗号,9个句号,3个冒号,3个感叹号和3个引号。而在这首诗的81个字中,常用字有30个,剩下的字都是不常用的字。不常用的几十个字中,在各种版本的诗经注释中,需要注上拼音,加以注解的字有20个到30个。胡论八扯地讲了这首诗的行数、字数、标点和最长的句子几个字,最短的句子几个字,时间大约过去了30分钟。我再次停顿下来往台下瞅了瞅,看见台下的病人们,全都趴在课桌上记着笔记,屋子里一片沙沙沙的写字声,使那临时教室就像考场样。写字快的精神病人,记录完了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发现他们脸上原来又厚又浓的痴呆浅淡了,眼里白白茫茫、六神无主的惘然也都黑淡淡地聚在一起了,仿佛我的讲课果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给他们治病样,使我感到有一股寒气在浏览室里卷动着,在我浑身上下侵袭着。我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排的院长和大夫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全是红润欣慰的笑,就像一场实验得到了验证样。他们望着我,又都把目光搁到院长的脸上去。院长看一下手表,对我说,杨教授,你讲得很好,病人全都听懂了,你接着往下讲。 →虹→桥→书→吧→. 第37节:风雅之颂(6) 院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我听着却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有龙卷风,沙尘暴,正在我身边酝酿着,过一会就会风起云涌、天崩地裂般。 我没有接着往下讲,再次把目光搁到课堂下,看见所有的病人都把笔记记完了,都抬头望着我,等着我讲课,就像将要因干而死的人等着一口水。我已经从所有的精神病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渴求焦焦裂裂,旺旺茂茂。似乎我不接着讲,他们都会精神病发作,扒房子,跳高楼。使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这节课继续讲下去,必须把《陟岵》这首诗继续讲下去。于是,我接着刚才的话,又开始讲诗中笔画最多的字是什么,笔画最少的字是什么;十画以上的字有多少个,十画以下的字有多少个;双音读法的字是哪些,单音读法的字是哪些。我本末倒置,吹毛求疵,讲这首诗周围的环境、空气、云彩、日光、气流和从诗的周围百里之外飞过的鸟、湖里的鱼、山上的草、河里的水,却迟迟不去讲那首诗原本思乡念家的意义和意趣,还有诗的结构、对称和美学。我就像计划领着一帮游人走进公园的导游样,举着旗帜,手脚不停,口若悬河,却只领着游人在公园的周围走来走去,而不带着他们到公园的里边参观和浏览。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终于指向10点整,一节课就要结束了,我还没有把《陟岵》这首诗向学生们背一遍,没有领着他们读一遍。如同浏览时间结束了,导游还没有领着游客走进公园的大门口。 我把讲桌上的《风雅之颂》书稿收起来,最后又瞅了一眼台下的病人们,看见他们脸上虽然都还有病人的痴呆和木然,可在那痴呆木然下,竟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渴望,有掩盖不住的满足和欢乐。我讲了50分钟的《陟岵》诗,我连陟字的意思是登山的意思都没说,连岵字的意思是有草木的山的意思都没说,更不要说去给他们讲《陟岵》诗的全文要意了。50分钟,我讲了一堂垃圾和废话,可我却在下课时,把书稿拿在手里边,有意地不看面前的院长和大夫们,不看精神病学的专家们,而把目光瞟着满屋子的病人们,扯着嗓子大声地问-- 今天的《陟岵》就讲到这里,大家听懂这首诗了吗? 台下一片安静。 不用说,病人们无一能懂。 于是间,我把目光搁到了前排的院长和大夫们的脸上去,正想说话时,台下却猛地响起了不约而同的鼓掌声。那掌声疯狂草率,山呼海啸,如同二月春来时,滚过天空的惊蛰雷仅是惊蛰雷。把目光从院长脸上抬起来,慌忙望着那些该死的病人们,用双手把那掌声朝下压了压。待浏览室里安静后,我又有几分恼怒地对病人们吼,说你们听懂了就说话,没有听懂不要鼓掌好不好?现在谁听懂了请你站起来。 竟真的有两个病人犹豫一阵站将起来了。 跟着又有一片精神病人站起来。 再跟着,所有的病人都站将起来了,白蓝花花一片儿,果真如一片站起来准备飞奔的花斑马。盯着这一片花斑马,我撕着嗓子血淋淋地唤,你们真的听懂我讲的《陟岵》了吗? 他们不说话,又把掌声鼓得山呼海啸般。 我说谁能说出陟岵是什么意思吗? 再一片掌声。 我问谁能背出《陟岵》中的一句诗? 又一片掌声。 谁能记住《陟岵》是《诗经》中的第几首诗?是《风》中的诗,《雅》中的诗,还是《颂》中的诗?我唤得声嘶力竭,怨天尤人,差一点跺着脚在讲台上骂起来。可他们却一股脑儿地站着不动,掌声不停,为我的讲课鼓掌,就像为一场意外而完美的演出谢幕鼓掌样。 我在清燕大学尽心尽力讲了十几年的课,学生们没有一次为我这样鼓过掌。可我在这儿胡扯八道只讲了一节课,他们的掌声却像一个季节都吹不停的风。就那么木呆着,站在讲台上,再一次去看台下的掌声时,我看见了台下一片痴白茫茫的目光,像悬在半空的一片死鱼的眼。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哭了。想要立马离开讲台,离开那风雨不停的鼓掌声,回到A区我的6号病房里。 . 第38节:风雅之颂(7) 然而就在我要走时,院长笑着站到了讲台上。他用双手把那掌声再次压下去,用他宽厚得和他的体形完全相符的嗓音说,6号病房的杨教授,他是清燕大学古典文学的专家,是《诗经》研究的权威。今天他的讲课,能赢得如此激烈的掌声,能让我们有高学历的患者,这么安静地坐在这儿一个小时,不说话,不动弹,比没有病的正常人更为安静地坐着听讲记笔记,证明了我们医院对精神病患者创立的尊严疗法,有着重要的疗效。为了证明尊严疗法的有效性,明天我们会把所有病人的档案、病历,更具体地进行归类和分析,会把所有因为贪污而成精神病的干部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经济学;把因为失恋或妻子红杏出墙、丈夫被第三者插足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恋爱学;把因为提升不成而成为精神病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课。总而言之一句话,精神病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尊严失落症。当一个人的尊严逐渐失去,由少到多,使他没有足够的尊严支撑精神时,他就成了精神病。因此,根据人体缺钙补钙、缺锌补锌的原则,在精神病人缺少尊严时,我们就应该给他们补上他们必须有的尊严这一课。 说到这儿后,王院长扭头对我笑了笑,说真没想到你今天的课讲得这么受欢迎,所以我希望,你再在医院住上半年到一年,我请你每天都给病人们讲你的诗经学。讲《诗经》中的经济、政治、爱情、种植和宫廷斗争课。直到病人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没人为你讲课鼓掌了,你再出院回家好不好?问着话,院长又朝我笑了笑,接着道,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明天请你去给处以上干部的精神病人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诗,后天你来给有过贪污经历的患者讲《诗经》中的经济哲学诗,大后天,你给因情而病的年轻男女讲《诗经》中的爱情诗。 我依着院长的吩咐,在后来的半月里,让我讲《诗经》中宫廷诗时,我选讲了《小雅》中的《大田》农事诗。让我讲经济农作诗时,我讲了《诗经》中的最后一首连我都不甚理解的祭祀商王的《殷武》诗。我在课堂上扯东拉西,七拼八凑,让讲祭祀时,偏要讲种植,让讲种植时,偏要讲战乱。我在黑板上有意写错字,还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然而那课堂上无论我如何犯上作乱,弄鬼装神,台下却依旧鸦雀无声,掌声不断,仿佛我的讲课,果真和一场场精彩的演出一模儿样。 过了半月后,因为我的讲课大受欢迎,讲课地点从临时教室改到了小礼堂,我要讲的偏偏又是《诗经》中的情爱诗。去听讲的男女病人,不是失恋的男女青年,就是老公夜夜不回家的妻子,或是管不住老婆跟别人睡觉的丈夫(如我一样)。所以那节课,谁都可以预料听众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会让小礼堂人头攒动,汗牛充栋,鹅卵石样一片一堆地晃在半空中。 上课时间是下午3点整。 到了下午的两点半,那些有过类似我的经历的病人们,都在自己的治疗医生或护士的陪同下,朝医院的小礼堂一群一股地走过去。因为精神病院的患者多半都是因为情感问题而精神失常的,何况医院的组织者,还在病房的走廊上、饭堂的大门口、医院的宿舍楼等多处贴了大海报,说--A区6号病人,清燕大学教授杨科主讲--云云,所以午饭之后,日光过南没多久,医院里就有了一串一串朝礼堂走去的脚步声。A区病房的走廊上,病人们到我门前都朝我屋里看一眼(我有意不关门,有意在屋里桌上慢慢整着我的许多书),他们不敢和我说话,只是目光中含着木呆呆的尊敬和羡慕,和年轻的男病人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样。而那些医生和护士,他们压根不怕我(也不尊敬我),每个人到我病房前都会大声唤,6号--还不去讲课啊? 我回头朝他们笑一笑。 他们或者叫着我的名--杨科,课备完了吗? 我仍然回头笑一笑。 从我窗前绕着过去的B区、C区的病号们,医生护士带着他们,像幼儿园的阿姨带着孩子们穿过马路样,让他们手拉手,或者一个跟一个,鱼贯着朝大门口的礼堂走去。从2点30分直到2点50分,我门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病人和医务人员都断断续续,络绎不绝。直到将近3点整,走廊上趋于安静了,窗外也人影惭少了,我才脱掉病号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边,匆匆从A区的走廊上朝医院门诊大楼走过去。 . 第39节:风雅之颂(8)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9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嚷着抱怨道,都3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缓缓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我在一片玉米地里边走边跑,边跑边走,不知道跑了、走了有多远,看看左右没人,便坐在一条干涸的渠岸上歇起来。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觉得喉咙干得和着火一模样,又起身去折了一棵没缨儿没穗的玉米秆儿坐下吃着时,那玉米秆汁的甜味从我喉咙浸进去,一下子使我醉得有些头晕,眼前发花,我便顺势倒在田地里,就如倒在了我娘的怀里样。 我想起我娘了。 想起我耙耧山脉老家的寺村了。 想起了由寺村村委会管辖的前寺村和后寺村。 我又小心地朝着公路边上走过去。 那一天,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10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院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10点坐到12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3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100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 茹萍--我轻声地叫着她--茹萍-- 屋子里没有茹平的回应声,只有灯光落地的细碎的响。 我回来了--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我站在她门前压着嗓子说,茹萍,你睡着了吗? 回答我的安静死死寂寂,深深沉沉,一湖水样朝我淹过来。 我轻轻敲了她的门。 又重重敲了她的门。 最后斗胆把门推开后,我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陌生地伸手到门框边上按了一下开关后,当柔白的吸顶灯的奶色灯光铺满屋子时,我才看见她的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和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样(她又换了一床水蓝色的针织棉单子,和一对水蓝色的针织棉枕头)。一床深红的绒毯叠成方块闲在床里边。把目光从那床上移下来,眼球猛地疼一下,我看见有两双拖鞋的影子飞过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那是两双针织却像草编样的花白色的麻拖鞋,一双大号的,显见是男式,白多黑少地搁在床下边。另一双小一些,显见是女式,红多白少地挨着那双拖鞋放在边儿上。我怔在门口儿,闻到茹萍的屋子里,除了她那我还算熟悉的红粉柔柔的女人味,还有一股略有些僵硬的我说不出的男人味。 我就闻着那气味朝茹萍的床前走过去,轻而易举,在靠床外的枕头窝儿中,捡起一根短茬的男人的头发看一会,把那头发扔掉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如同这一切我都已经预知了样,我不惊,也不火,除了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的别扭外,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我不该从精神病院逃回来,不该这么连三赶四、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某种猜测和臆断。木一会,我朝洗漱间里走过去。开了灯,第一眼我就看见洗脸盆边上放着茹萍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里,不是一个牙刷,而是一对情人刷,一红一绿,一个稍长些,一个稍短些,短些的在杯子里小鸟依人地靠在那大些的牙刷肩膀上。 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剃须刀。 从洗漱间里退出来,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念是,我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我的老家了。 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了。 . 第40节:1.式微(1) 卷五风 1.式微 玲珍没有到耙耧山脉的山口柿子树下去接我。 她知道我回村落了。可她在城里经营着她的生意,不知是否真的离不开,还是懒得再见我,横竖是没有赶着回来和我见一面。回到耙耧山脉,回到我家前寺村,我就住在村后她家里。10年前,我父母相继离开人世后,我家那个土坯砖瓦院落就房倒屋塌了(是被空闲和清静推倒的)。坍塌在地上的砖瓦和木头,在风雨中寂寥几个月,被村里人捡去盖了他们的房子、猪圈和牛棚。那个院落便就只剩下沿着地基堆着的黄土和石头(有一块地基石上竟也刻着一个字--禾)。谁家借着我家厢房的屋墙垒起的猪圈里,有两头花猪在里边白哼哼地叫,浓烈的猪粪味从圈里飞出来,弥漫在破相百出、又了然一新的村街上。那天我回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村里的静,像村里没有人一样。可是有炊烟。有未归家的鸡在村头转悠着觅食和做着别的事。还有狗吠声,显得亲切、恼怒和警觉。 算起来,我也就6年没有回过村子里。6年前,我被清燕大学派到豫西招生时,还回到村里吃过一顿饭,在我家老宅破屋的前边站了站,和村里的老人们说了许多话。摸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们的头,说好好读书,考学了考到京城的清燕大学去,就是少几分,我也能把你们招进学校里。 我知道他们考不到清燕大学去。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真要报考清燕大学了,真的少几分,我压根没有能力把他们弄进去。 他们满怀希望地望着我,问是真的吗?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啊。 他们说教授就是老师吧? 我摸着问话孩子的脸,朝他们点了头。 那一次,我离开村子时,全村有孩子读书的父母都到村头去送我,都指望我能把他们的孩子弄到京皇城里去读书。可我走了时,既没有给谁家留电话,也没有说清燕大学是在京城的哪个区,哪个区的哪一边。就像我回到村里无论如何能找到我家样,他们以为他们到了京城,无论如何也能找到我。可是,6年过去了,村里没有人到京城去找我,也没有哪个孩子报考到清燕大学去(万幸哟)。老死不相往来着,如同山里的树从不和城里的人见面说话样。 然而6年后,我又回来了。从京皇城北郊的精神病院回来了。火车、汽车、徒步,又搭乘了人家一段手扶拖拉机。回到村头时,我知道我家除了倒塌,没有别的啥,可我还是要固执地往我家里去。到那路边颓败的院落前,看见原来还竖在那儿的石头门楼没有了,那两扇栗木大门也不知去了哪儿。原来上房的石头地基,房倒后它还方方正正地垒在地面上,可现在,那地基也都不在了,地基上的石头不翼而飞,如树叶轻巧巧地飘飞样,无着无落了。我站在我家那已不存在的大门口,心里有个补不起来的豁口破损着。就是这时候,我家原来的邻居四叔(和我们校长年龄差不多),从村子那头走回来,戴着草帽,拿一根树枝,赶着几只羊,手里提着一个柳筐儿,羊拉屎了就弯腰把那黑球似的羊粪捡起来,放在筐子里。看见我时,他先在村胡同的路上站下来,惊异地望着我,认定后便扯着嗓子大声地问--你是杨科吧? . 第41节:1.式微(2) 我放下行李朝他笑。 他也朝我笑--回来啦? 我说我家的门楼和上房的石头地基去哪儿了? 他说村里几年没有一个孩子考上高中的,更不要说考上大学了。都说你能考到京皇城,能在京城的大学里当先生,是因为你们家的风水好,地基好,村里人就把你家的门楼和上房地基扒掉分掉了。把那石头搬回家,不是垒在自家地基里,就是摆在门前边,指望着借你们家宅院的宝气,让孩子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呢。 我便站在那儿不说话。 他说你生气了吗? 我说村子里好静啊。 他说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说村里静是因为人们都出去干活打工了吗? 他说你回来没地方住,就先住到玲珍家。玲珍在县城开饭店,家里盖的青堂瓦舍和庙样。说完便把手里的粪筐放到路边,把几只羊中的头羊拴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把我朝玲珍家里领去了。 . 第42节:2.晨风(1) 2.晨风 3天过去了。 我在玲珍家住了整3天,还没有把玲珍从城里等回来。今天一早我又让人把话传到了城里去,让到城里赶集的村人告诉玲珍我从京城回来了,就住在她家里。 玲珍家在村后的街角上,相距我家几十步远。 村落是大村,上百户人家,几十个姓,像放倒的一棵大树般,坐落在耙耧山脉末端的一面山坡上。树身是通往山脉梁上的那条路,枝枝丫丫是从这村落主街上四分五裂到东西南北的几条歪胡同。各家的院落和房屋,是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和果实(坏苹果烂梨)。枝丫胡同里张姓人多了,那胡同就叫张家胡同了,李姓有了人物了,就叫李家胡同了。姓杂又没人物的,可那胡同口有着一棵老榆树,胡同就叫榆树胡同了。玲珍家就住在榆树胡同的最末端,沿着胡同的土路和土路上坡处摆下的石台阶(鹅卵石),顶着山势朝上走,到了气喘时,刚好就到了她家。上房是红砖瓦的两层楼房,两厢一边是和上房连着的三间平房屋,一边是她结婚时男人为她盖的三间老瓦房。院子有三分之一的篮球场大,院落里全都铺了水泥地,留了花池,还用水泥和砖在房墙下砌了一个个的水泥长条凳(那凳上能坐人,也能养花当做花盆的架)。不用说,这院落和村里别的富家院落样,不住人,却是主人家的根(是主人在村里地位和势力的显示和象征)。 玲珍在县城做生意,开的饭店名字叫耙耧酒家。她男人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死掉了,千家万户都以为她男人死掉了,给她留下满兜儿的债账,她完全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女儿把债账一扔再嫁的,可她把女儿往娘家一送,到城里干活了,做着给人家的饭店摘菜剥葱的活。 然而一年后,她还了那兜儿账,自己就在城里开了小饭店。 又二年,她就开了那个有声有色的耙耧酒家了。 再一年,她就在村里老宅上,盖起这红砖瓦顶的楼房了。好像原本她盖房就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给人看,也就把楼房竖起来,自己年年都在城里住,只是偶尔回来住上三几日,和村里人说些话,把屋子院子扫一扫,收拾一遍就走了。我家的邻居四叔是玲珍男人的本家叔。玲珍去城里就把家里钥匙留给他,让他照看门户,兼做着半个房主人。 我被四叔安排在玲珍家西边新厢房里住。一个大院子,天一黑,我像一条狗样守在院落里。到了白天饭时候,东家餐一顿,西家食一顿,然后我就转悠在村街上,见狗了和那狗瞪上一会儿眼,见人了站下和人家说说话。 人家说,京城到底大不大? 我说又宽又长啊。 真的吗?人家惊着问,听说天安门广场平得和镜子样,真就平得和镜子一样吗? 我说天安门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高。 人家瞪着眼,默一会,感叹道,让咱们村里夏天去天安门广场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 话就说完了。 人家要种地,都扛着锄到玉米地里锄最后一遍玉米了。我要么到田头和四叔扯闲话,要么就独自在村里闲转悠。见上学的孩子摸摸人家的头,见吃草的牛去拍拍牛的肩,或回到玲珍家里坐在院落的阴凉里,打瞌睡,想心事,闭着眼盯着天空看,看日光一团儿一片地从玲珍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树上掉下来。明明树叶的缝隙都是长方形,或者三角形,可落下来的日光片儿却一律圆圆的,圆的和钱币一样儿(和死人的冥币样)。于是间,我就在那树下追根求源、深思熟虑为什么三角形的叶缝儿,会落下币圆的日光片;为什么微风从墙角和胡同一吹过,风会变得有了穿透力,像一股大风样。 思想着,探讨着,我就懵懂迷糊地睡着了,又一次蓝天白云地看见了20年前的事。20年前的事,像老树又回到了树苗,庄稼又回到了种子样,玲珍又水灵灵地站到了我面前。 那一天,山梁上的日光又厚又硬,踩上去如同踩在烧红的铁皮上,走几步脚底就烫得想要跳起来。那是我到清燕大学读书的第二年。第二年回来过暑假,因为早恋辍学,也才刚刚18岁的茹萍给我送到车站上,给我爹娘买了许多京皇城的果圃、小糖和耙耧人很少有人吃过的胳膊一样粗的大麻花。 回到村里我三天不出门,父母亲劝天说地,我都不往几里外玲珍家的后寺村里去。父亲最后急到旺火烧天时,把碗摔在地上(像茹萍把花瓶摔在地上样),吼着说,你就是和玲珍的亲事吹了也要往人家家里去一趟。去一趟,人家打你、骂你,你都不能开口说上一句话。 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着那些茹萍买的果圃、小糖和麻花,还有谁都没有吃过、见过的芒果和香蕉,顶着红滚滚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觉时,到了梁子那边的后寺村,到了住在村头的玲珍家,把那些东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着爱情避到门外了,玲珍从灶房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一如往日那张浑圆润红的脸上挂着枯干干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生硬的花,竟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话。 她说你来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说你上学一年多,没有给我写过信。说我不识字,我可以请人念信、请人替我给你回信,可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然后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一步步穿过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门口儿闩上门,又回来站到我面前,像要审我一样盯着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耧人家的上房都一样,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乱的味道飘在屋子里。那时候,屋外燥热,屋里有凉阴阴的风。可在那风里,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我便勾着头,盯着我脚上茹萍给我买的皮鞋的鞋尖儿。到了这时候,到了我把头勾得脖子发酸时,准备和她说各奔东西时,她忽然过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说姓杨的,你跟我来一下。 她就不风不火地从我身边去了上房她住的东间屋。 我在正堂屋里待一会,头脑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地站起来,瞟了一眼被她闩了的院落门,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样,犹豫着跟她走进了东间屋。就冷丁儿看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精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她水绿色的贴身褂,胳膊交错着抱着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样有些气愤、又有些伤悲地坐在床边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发着磁光,如塑在床上的像。看见我从正堂屋里走进来,愣在屋门口,她瞟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过来呀,你不是上学走时都想要了我?那时候我没舍得把身子给了你,现在你回来和我解除婚约了,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吧。 里间屋虽然昏暗,可站一会适应了那光线,我就什么都能看清了。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平平静静,可她说出的话音儿,却颤颤抖抖,像一根挽了许多结子的绳儿从她嘴里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说一句话,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开来,双胳膊垂到床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样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个年龄正为鼓胀有力的双乳,直愣愣地对着我。她说姓杨的,过来吧,你放心,大门我闩了,你不走我爹娘不会回来的。 说你来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算我没有白白和你订过一场婚。就是你在外边和省长、和皇帝的女儿结婚了,你也得记住你家里有个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给了你。 她说你来呀,你站在那儿干啥呢?说你放心,我付玲珍不会缠着你,不会求着和你结婚的。不会去你们学校闹事情,不会去京城说你喜新厌旧,说你要了我又把我给甩掉了。她说你来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给了你,让你一辈子记住我。让我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一个读过书的人订过一场婚。说我把身子给了你,你这辈子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教授都得记住耙耧山脉后寺村,有个姑娘叫付玲珍,她在20岁时把一辈子全都给你了。说给你时她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让你一辈子记住她,像记住你有个亲妹妹在耙耧山里样。她话音不高,可说得很快,像穿堂风从她嘴上吹过样,上一句没说完,下一句就又从她嘴里挣着抢着跳出来,使那时候她家的上房东屋里,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窗台上、窗台下和半空里,到处都搁着她赤裸艳艳的说话声,和从她赤条条的身上散发着的青春肉香味,及从墙壁、地下、床上和家具上散发的热暖暖的腐土味。那当儿,午时的日光,从她屋里窗子的一角探进来,金晃晃一条落在屋中央。在那日光中,飞舞的尘土金星儿,响出微细微细的玻璃渣儿似的碰撞声,响出尘土在日光中着火的一丝一股的劈啪声,还有飞舞的金星从日光中飞到阴凉里灯火熄灭似的水泡破裂声。我就站在正堂屋和那上房东屋界墙的门口里,死盯盯地望着她,心里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去碰她,可浑身上下,却和一年前上学走时一样有着冲动和不安,有着想要过去摸她碰她的想念和欲望,想要同她如何如何的满脑子的麻乱和激动。站在门口儿,我一边盯着她,一边遏制住自己红烈烈的念头和莽撞。双手捏着那个年龄的两把汗,说玲珍,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说你现在把身子给我了,你和谁结婚人家都会在新婚夜里把你活活打死。 §虹§桥§书§吧§. 第43节:2.晨风(2) 我说我走了,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说着要走时,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双乳挺在她苍白的脸下面,如两盏白炽灯样明亮着。心里明明有一丝丢掉了什么的后悔在悬着,可是我却说,你把衣服穿上吧,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会记住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然后我走了。 落荒而逃,快快活活又遗憾无比地回到了我家前寺村。 一切都风平浪静、秋去冬来地消失着,像耙耧山脉正西80里山下的黄河那样,雨季了,它就滔滔不绝地流,冬天了,它干干涸涸,顶多是在积水的地方结下一层儿冰。到后来,家里去信说,玲珍和村里大她12岁的窑匠孙林结了婚。再后来,她的婚姻滋养着我,使我脚踏实地和茹萍订婚、结婚,一马当先地做了系里的讲师和副教授。那年冬天回来为父亲奔丧时,在村头猛地碰到她,见她扯着她两岁的女儿小敏去村子下边的沟里挑水刚刚爬到村头上,抬头看见我,她肩上的担子抖一下,桶里的水便溅到了她脚上。跺了一下脚,想要把脚上的水都跺掉,然后朝我望了望,她说你媳妇没有跟你回来呀? 我说好苦哇,我父亲没有跟我享过一天福。 没想到读了书人就变得不孝了,她拿眼瞟了我一下,冷冷说,这就是你娶的城里媳妇呀?公公死了人都不肯回,你也有脸在你爹的灵棚下面哭。说着她就朝村子里边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交代说别给人家说你媳妇太忙不回来,就说你媳妇有病了住院回不来。 然后她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孙林家住的榆树胡同里。 榆树胡同又细又长,从那里走来的脚步声,也又细又长,仿佛飘在田头路边的一枝草,在我耳朵里扫来扫去,把我从椿树下边弄醒了。我在椅子上翻个身,还要接着睡,接续着玲珍和我的事情朝后想,可我闭上眼睛时,我面前有道影儿晃了晃。 这一晃,我就醒来了。 就从躺椅子上折身坐了起来。 村里我叫她嫂子的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像她把我吵醒有些不安样,扯着一个背了书包的孩子竖在那儿,脸上挂着笑,说杨老师,我男人从城里回来了,她见着玲珍了。玲珍说她忙得很,没事就不回村里看你了,让你在她家安安心心地住,住多长时间都可以。说完这几句,她又把她手里拖着鼻涕的孩子朝前拉了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上挂的笑,变成浅黄色,深黄色,瘦瘦黄黄说,杨老师,还有一桩儿事,今早你去村里吃完饭,有个孩子背着书包从你身边过去你还记得吗?你记不记得孩子过去时,你顺手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你摸了一下头,啥儿也没说,可那孩子平素考试从来都没及格过,偏偏今天他到学校考试时,一下子却考了90分,排队是全班第三名。 说没别的事情了,这是我家的大孙子,就是希望你像摸那孩子样摸一下他的头。 说你摸吧,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可你抬抬手,也许就成就了孩子一辈子的事情呢。 说你是咱们耙耧山脉第一个到京皇城里的读书人。 说你不仅在京皇城里读了书,还留在皇城里的大学教了书。说皇城那是什么地方呀?以前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哦。说现在皇帝没有了,可和皇帝一样的人物还在京城里边住。你在京皇城里的大学教书,就等于先前在皇帝的身边教书呀。人家说,像皇帝、宰相样的人物的孩子,也得到你教书的学校去当学生呢。说你现在上课就教着那些孩子们。说杨老师,好坏都是耙耧山脉的人,你别这样看着孩子呀,他怯生,没别的事,就是希望你抬手摸一下他的头。天已经不早了,摸一下你就该到村里吃饭了。今天就到我家吃饭吧,我回去给你烧碗大米汤,烙些葱花饼,他爷从城里回来捎了几斤肉,我们再炒一个豆角肉丝和萝卜炖肉块。 说你就摸一下他的头吧,杨老师,你是在皇城教书的呀,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 时候是午后的日过平南几杆那么长,炫红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有一层金水在地上铺流着。椿树的凉荫正从我身上移开去,我有一半身子晒在太阳下,一半身子还在凉荫里。从朦胧中睁开的眼,迷迷糊糊我像沉在梦里样。院子里有城里干涩的水泥味,也有山野中鲜浓浓的土腥味,还有我叫嫂子的妇女身上衣服该洗不洗的酸馊味和她扯的孩子的胆怯味及青鼻涕的味。我望着他们俩,也望了望椿树顶上的日光圆团儿,想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后-- . 第44节:2.晨风(3) 玲珍说她不回村里了? --也就是你抬抬手的事,你就摸一下孩子的头吧,杨老师。 --她真的说她忙不回村里了? --摸他一下吧,你是从京皇城里回到村子的,你是京皇城的人,天子脚下呢,你就摸他一下吧。 我便抬起了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 那孩子的头发里有草、有土,还有沙粒儿,摸上去如摸一块荒地样。摸完了,她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孩子就脸上挂着感激的笑。他们奶孙两个一边感激一边就走了,到门口还又回头交代说,日落时让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他们就走了,玲珍家的院落里,便孤零零地剩下我和风,还有空气和墙壁,树荫和夕阳。我木然地坐在院中央,透过大门看看越走越远的同村嫂子和她的大孙子,忽然就觉得,耙耧山脉的前寺村,自从我父母下世后,已经和我没有多少纠缠了,没有多少干系了,已经不像我家了。这些年,把我和村落联系起来的,其实只有玲珍。 可是玲珍说,她忙她就不回村里了。我惘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院落转了一圈儿,出来站到玲珍家的大门外,望着像一棵倒地的树样的前寺村,呆一会,用力把脚下的一颗石头踢起来,让那石头砰的一下砸在一棵泡桐树身上,轰一下,我就下决心要到城里去一趟。 要到城里去找她付玲珍。 京城的茹萍对我那样儿,难道你玲珍也要对我那样吗? . 第45节:3.蒹葭(1) 3.蒹葭 说去就去了。 来日一早,我就从前寺村往城里走,像从精神病院往清燕大学回一样,疾脚快步。几里路后我在一个路口拦了一辆车,是一辆嘣嘣嘣的拖拉机,吐出的烟团黑石头样砸在天空中。拖拉机开来了,我站在路中央,双胳膊哗地一横,那拖拉机就连三赶四停下来。三十几岁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说他妈的,不要命了呀。 我说我是从皇城回来的教授啊。 他追着我的话儿问--喂,你知道这儿到皇城有多远? 皇城,我说皇城就是京城呀。 他笑笑--上来吧。 我就坐进了他的驾驶室,登高望远,一颠一荡,山脉两边的玉米地有绿有黄,像浑浑浊浊望不到边的湖。把目光从庄稼地里收回来,我发现司机的头顶没头发,谢顶后又红又亮,像是一个红皮球。我朝他的头顶望了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怪我的性欲太强了,太爱做那男人女人的事,把我头顶的头发都弄得掉光了。然后又问我,你们京皇城的人一个晚上和老婆弄几回?看我红了脸,说这有啥儿嘛,谁饿了不都得猛吃几碗饭。就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扶着他黑亮油腻的方向盘。 从耙耧山脉往外走,田地里庄稼的深绿依次浅小,十几里后,见到的玉米就和京郊那儿的玉米一样了,干了红缨,倒挂棵顶,有一股金亮亮的秋香在天空黄荡荡地飞着和卷着。头顶的太阳原是悬在拖拉机的车斗上,像被拖拉机拖着般,可后来它从车斗移到了驾驶室顶上,如一团旺火在驾驶室的顶上烧。 我说好热呀。 司机说凉爽哩。 我说秋庄稼的味香得辣鼻子。 他说有一股臭味让人恶心呢。 我说在耙耧山脉活着的人能多活好几岁。 他说谁能让我去皇城扫街冲厕所,我愿意把我的老婆给他用。 我们说了很多话,沿着耙耧山脉的梁道,从一条沙土路开上了政府修的一条水泥路,又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黑马路,最后就到了城边上。到了老城墙下作为文物保留着的城门楼的大门口,他猛地一刹车,把拖拉机停在路边儿,说,杨教授,操,只顾和你说话儿,我已经多走了十几里,等于是专门把你从耙耧山脉送进了县城里。然后像问我讨票要钱样,说送你也就送你了,我开了十几年拖拉机,还是第一次拉京皇城的人。最后就朝我笑了笑,说咱俩说了一路话,我把我的黑心烂肺都翻给你看了,可我就问你那一件事情你还没有给我说。 他说杨教授,说句实在话,你一个晚上和你老婆弄几回? --你老婆漂亮吗? --在床上野不野? --喜不喜欢女人白天你侍候她、晚上她侍候你的那种人? 我和他说着话,告着别,招着手,一直看着他沿着原路,走去很远才转身朝着城里去。穿过老城墙的门楼时,如穿过皇城故宫天安门下的门洞样,一股凉气从几百、上千年的哪儿吹过来,身上的热燥和汗味一下就没了。就那么穿过古门洞,走进县城里,猛地眼前豁然开朗了,天地辽阔了,高楼林立了。繁华的气味里,有热包子的味,有卖狗肉驴肉的味,有卖布匹鞋袜的味。这是一条老城街,20年前玲珍送我去清燕大学读书时,我们就是从这条街上进城的。可在那时候,全是木门木窗的门面商房没有了,现在路边全是了铁皮卷着的门和门一样大的铝合金的玻璃窗。以为那时候,卖烟酒百货的店铺还会在走进城门不远的街角上,可你看着街角的那个百货商店时,却无论如何不是了20年前的那个百货店铺了。无论如何还是着20年前的那家百货店铺着。 我在那百货楼下站一会,看一看,朝着南边走。这是一条新修的南北道,因为县政府就设在这条道的最南端,道名也就叫了政府路。沿着这路边走边找着路两边,忽然在一家旅馆的北一点,就果真看到耙耧酒家四个大字了,红殷殷写在一栋两层楼间的大幅招牌上。那招牌上还画了一座山(大约是耙耧山脉吧),山上有森林、溪水、菜园和游在水中的鱼,耙耧酒家四个字,就写在这背景是山脉原野的画上面。字虽然被雨水淋得有些剥落和陈旧,可我看到那四个大字时,那四个字还是艳红如初地扑过来在我的眼球上猛地撞一下。 站在马路对面人行道的路边上,盯着那招牌和那招牌下洞开的玻璃门,及门口站着迎接客人的一个小姑娘(不漂亮,也不丑,难说胖,也难说瘦),穿了酒家统一发的水绿水蓝的工作服,像春天时一棵树上肥壮着的芽。 我朝那儿盯着看,就看见玲珍冷丁儿从那个大门出来了,慢腾腾地走,还回头和饭铺的服务员们说了几句啥,手里提了一个城里人从不离手的黄皮包,穿着那季节县城的女人常穿的短裙子,头发是城里女人半卷不卷、半畅不畅的烫发儿,脸上好像有些化妆又没有化妆的样(不漂亮,也不丑,不算胖,也不瘦)。比起乡下人,她一身都是城里人的味。比起大都市的人,她浑身又都是乡下人的味。隔着六七米宽的大马路,突然见了她,让我猛地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仿佛不期而遇那样的兴奋让我有些承受不了样。我和她已经有6年没有见面了。6年就像从中国到罗马那么遥远和漫长,就像筷子、树枝一样短暂和直弯。原以为,看见她时,我一定会定睛细看一会才能把她认出来,然而未及眨一下眼,她从那门口一出来,我哐的一下就把她认将出来了。 是她吗? 果真就是她。 玲珍--我朝着马路那边唤--玲珍-- 像谁从她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样,她突然转过身,看见我微微怔一下,手里的皮包猛地朝下滑,要脱手时她又慌忙弯腰抓一把,把包带儿握紧在手里边,有些惊异、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脸上飞起来的那个年龄已经不多的红晕,如刚划着就灭了的火柴的光,飘飘忽忽闪一下,脸色就又回到正常了,有些黄、有些白,有些疲惫的样(像是一个有病的人),可却在她那疲惫里,还是僵着、挂着一丝喜出望外的笑。 你来了?她说我正准备回村看你哩,你倒先来了。 说你一路步行还是坐车呀? 说还愣着干啥呢,快到店里呀。 我便跨过马路朝她走过去。到她面前一步远近时,忽然间--忽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找错了人的误会感(我一直以为她还是20岁时年轻漂亮的模样。一直以为她最少也应该是6年前我见她的那个少妇的模样,可在我到了她的面前时,才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少女、少妇的样)。人不胖,可脸上有一种中年的蜡黄色,仔细看,眼角、嘴角和额门上,竟都有着细细密密的纹。她应该是远近不到40岁,可她却像极了四十几岁的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像四十几岁的人(我一直都以为她还是十八九或是30岁,至少样子也该像茹萍那样儿,脸上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韵儿和味儿。可是她没有。一点都没有。不光一点都没有,而且那脸上还有着一些柴干和枯黄,像是一片霜打雨浸过的菜叶儿)。 . 第46节:3.蒹葭(2) 说到底,她老了。 忽然就老了。 她衰老的样子让我一时无法接受、不敢相信,内心里对我来见她,有了一丝隐隐的酸楚和苦涩(就像要去一个公园却走进了一片荒野样,发现所谓的公园,其实是一片衰败和荒芜)。待我想到我已经四十几岁,她也到了中年时,我心里冷一下,仿佛来自她身上荒冷的凉风吹进了我心里。 我就站在她面前,盯住她的脸,说这酒店你开了几年啦? 她说你就住到楼上吧。 我说生意还好吧? 她说楼上有客房。 我便跟着她,像一个孩子跟着母亲那样,穿过一片服务员和厨师的目光,我们到了楼上去。 这是一间她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闲房子,干干净净、见床见桌,还有一个大衣柜,一个卫生间,和满墙的洁白与凉爽。这客房完完全全如同县政府的招待所,如同某家宾馆的一间屋。地上铺了棕色复合木地板,双人床的边上摆了电视机,厕所的门上还写了厕所两个字。 就在这间极有意趣的客房里,我和玲珍相敬如宾说了很多话。 我说玲珍,你的脸色有些难看哩。 我说咱们有6年不见了,没想到你在城里开了这酒家,生意这么火,在村里还盖了那么好的房。 我说人啊,活着谁都不容易。我从京城回来是因为出差路过九都才回来看一看,住几天。 我说料不到你也算是老板呢。 我说你在城里你女儿小敏上学怎么办? 我说这城里变化真大哦,和一棵杨树长着长着变成了槐树样。完全和20年前你送我去京城上学时不一样。说月亮明明悬在头顶上,可一抬头,头顶悬的却成了一颗耀眼的大太阳。 我是日偏西时到了县城里,日落山时住进了那间屋子里,在那屋里说话、吃饭、洗手和洗脸,还在那屋里咳嗽和吐痰,直到吃过一顿玲珍让厨师特意为我烧的饭(手艺倒不错),由一明眸难忘的姑娘(长得也不错)端进来,吃完了,她又笑眯眯地收了碗盘端出去。这时候,夜色按步就班如期而至了。从那客房望出去,看见窗外月光如水,溶溶地洒在院落里,静谧中的虫鸣,从窗缝叫进来,莫名地让我想起20年前她送我上学时,我俩在路边招待所里那一夜。想起我第一次从清燕大学回到家,她在她家赤条条地脱了衣服等着我的情景和场合。 楼下酒家吃夜饭的人,也都已饭饱散去,刚才还有人喝酒划拳的行令声,转眼间成了从酒家朝外走着的脚步声。门前偶尔开过去的汽车,在静夜里轰鸣飞驰,可汽车过去后,那夜静就变得愈加沉重和深厚,像是我和玲珍都被淹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湖里样。 她就坐在我对面,一步儿远,却远得如同隔着几十年。 这所城里人盖起的楼房院子里,前楼被玲珍租下来,一楼做酒家,二楼有两间客房和一间仓库屋,剩下的几间房,住着那些在酒家做服务生的男孩和女孩,还有厨师和七七八八的人。那些人似乎都睡了,夜寂得如枯井般。在我和玲珍把话说到兴致时,我想对她说茹萍和校长睡觉的事;说我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事;说我用5年的时间,写了一部可以在古典文学的学术界改天换地的书,到头来却连出书都还困难的事。可我一张嘴,却说我回来茹萍专门上街给她买了一套京城最流行的衣服让我给她带回来,可惜我走得急,忘到家里了。她笑笑,说这城里其实天宝物华,琳琅满目,什么都不缺。然后我就问她生意上的事。问她家里的事。问她说既然孙林不在了,你又在城里把生意做得这么旺,为啥不碰到合适的男人再找一个呢? 就这样,屋子里突然再也没了说话声。就在这不合时宜的静寂里,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挂了黄淡淡的笑,像脸上贴了一片秋黄的叶。就是这一刻,我又一次看见她老了。人才虚岁40岁,可她脸上的气色和表情,却是50岁或者60岁的样。就在她那天老地荒的表情里,她朝我笑一下,试探着问我了一句让我措手不及的话。 她说杨科哥,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有机缘嫁你了,可我想知道你有机会再娶时,你愿不愿娶我做媳妇?会不会还像20年前一样嫌弃我? . 第47节:3.蒹葭(3) 她盯着我的脸,像学生考试时盯着老师发的一张卷子般。楼前的大街上,已经人影稀静,偶尔走过去的脚步声,悠远得像城外佛庙里的木鱼声。楼后的院子里,月光的奶白中多了一丝青,有些冰凉的意味溶在了月色里。似乎有人在院里说什么,又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些月光在那院里(穴悉)(穴卒)的响。我听着那声音,似乎想了一会儿,似乎连想都没想,就和她一样脸上挂了苦涩的笑。如同千般为难,万般无奈的样,说玲珍,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我没想到茹萍她会那样往死里爱着我,因为爱我就容不得我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说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发誓说我有机会再娶时,除了你,我死都不会再娶另外的一个人。只可惜怕我这一生都没再娶的机会了。 她默下一会儿,望着我眼角有了红,说有你这话我就活值了。 说你睡吧,天已经不早了。 说着她就朝着客房外面退着走。 天确实不早了,我没有挽留她,一副为天不早了惋惜一样把她送到门口上,就在分手时,她却突然回过身子来,苦苦地笑着对我说,我身上有病了,你就是有机会再娶,怕我也不会再嫁了。 说了这一句,又沉默着望我一会儿,朝我敷衍地笑一笑,她又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病,就是一般的女人病,现在已经轻多了。说今天你来时,我就是要到医院看病才在门口碰见你。说天真的不早了,连酒家的服务员们都收拾了碗筷上楼睡觉了。说完后,她是果真要走了,就转身到门口开了门,我果然看见在酒家端盘子、端碗的女孩、男孩们,从她面前走过去,朝她点着头,说付姐(不是叫老板),还没睡?她朝那些孩子们点点头,人就站到了屋子外。 我怔在门口上,说你也早些睡。 她说只要你说你心里有我就行了,今夜不是我不想和你在一块,是老天爷这辈子不让我有机会和你在一块。最后说完这一句,她像把什么全都说了样,像之所以三更半夜她还要从我屋里退出去,不是因为她不想和我在一块(在一块是什么意思呢?),是老天不让她和我在一块。 就走了。 她走了,我不知为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 到这儿,一切都告一段落了,像一个故事到了一段章节样。像《诗经》中的《风》、《雅》、《颂》,三大部分的某一部分的最后一首诗完结一模样。她回屋,媳了灯,我也合窗关门,在屋里待一会,看整个院落、楼上都静默悄息,所有的人都已睡觉后,便脱鞋熄灯,倒在床上要睡时,有件开天辟地的事情悄悄默默发生了,如同房倒屋塌,惊天动地,而又没有一点声息样。 有人很轻地敲了我的门。 果真是有人在轻轻敲着我的门。 再开灯。趿着鞋我来到屋门口问--谁? 是女的--你开一下门。 声音轻得如树叶飘落般。 我把门重又打开了。 门一开,她就笑着闪进我的屋子里。在那灯光中,那闪进来的人,竟如一朵盛开的花样招招展展着。我猛地怔一下,认出她就是我今天来时站在酒家门口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团圆脸、胖身子,浑身上下都肉嘟嘟地招人喜爱的女孩子,也许十六七,也许十七八(你到底有多大?),人长得如开在山坡、草地的花,在人堆繁闹的地方显不出她的好,可在一片没草没水的地方儿,那花就显得烂漫漂亮了,花香四溢了(她怎么会这样漂亮呢?怎么会突然变得漂亮呢?)。她就是那样儿,原本不漂亮,也不丑,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在世界上似乎只有她和我待在一间屋里时,她就显得格外漂亮了,显得水嫩无比,朝气逼人。仿佛她站在静夜的空寂里,青春的气息会劈里啪啦朝着夜色中掉。就那样站在门口上,她脸上闪着在灯光里有些耀眼的亮,把手里的一个深红色木盒递给我,说这是老板让我给你的,你打开看一看。然后她朝我瞟一下,退一步,仿佛后退一步是为了更清楚地审视我的表情样。 我说什么呀? 她又红了一下脸,有些羞涩又有些大大方方地说,看看你就知道了。 . 第48节:3.蒹葭(4) 那时候夜已经深得如同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般,大街上的静,似乎能听到夜露的降落声。她回答着我的话,朝身后的走廊上看了看,回身自己关上门,倚着门半靠半站着。说看看呀,看看你就知道了。我就开始借着灯光打量那盒子。看那盒子约有一尺长,宽高都是三寸或四寸,有些神秘有些重,像是乡村老户人家留下的红木首饰盒,盒子的盖上还雕有一枝腊梅花,梅花的瓣儿都是用殷红的透玉镶起来的。在那黄亮的灯光下,那木盒子发着幽深暗亮的光,整个盒壁都光滑得仿佛女人的脸。还有一种檀木的香味从那盒上飘出来。我端着盒子朝屋里退几步,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盖,见盒子里有一层红绸布。把那红绸揭起来,见红绸下有一层黄绸布。再把黄绸揭开来,见黄绸下又有一层绿绸布。最后就又小心地把绿绸揭开来,终于看见三层绸里包着的那东西,乳白色,圆长状,有一股桂花的香味从那东西上散出来,像那东西原是桂花做成的。我拿手轻轻去碰了一下那东西,仿佛是我的手碰在了棉花上,又软又弹,使我的手指沾了一股软散散的香。就在我把手从那盒里抽将出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心里轰一下,立刻脸上就有一股热辣辣的臊,忙把那几层绸布胡乱地盖在那样东西上,把那盒盖啪一下,又扣着盖在盒子上,本能地朝后躲着退半步,转过身,看见送来盒子的那姑娘,就站在我身后,脸上带着天真淘气的笑,像看到我的窘态使她高兴样。 我说这真的是玲珍让你送来的? 她点了一下头。 我说你叫啥? 她说了小杏两个字。 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她抬起头来不说话,仿佛要让我猜猜她多大。可在我想要猜她多大时,她却又说我19,刚过了19岁,不信你可以看我身份证。接着又说我身份证忘到屋里了,明天我可以拿来给你看。再就把身子朝桌旁移过来,也和我一样看看桌上那个红木盒,把盒子小心地朝桌里推了推,自己倚着桌角瞟着我,说你是教授呀? 我点了一下头。 你是从京皇城里来的吗? 我又点了一下头。 她的好奇就越发大起来,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汪汪地泽亮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似乎我是京城的教授在她看来是假的。她半信半疑地,说我们老板付姐说,你教书的大学是中国最好最好的大学哩。说你的那个大学在世界上都有名,说外国人一听说谁是那所大学毕业的学生都会吓一跳,谁听说你是那大学的教授,还不得把眼珠都瞪得流出来?说杨教授,我是第一次见着从京城来的人,还是大教授,付姐说你写过好多文章,著过好多书,家又是耙耧山里的,她说让我今夜来这陪陪你,交代我说一定让我在这儿陪你好好住一夜。 说杨教授,盒里的东西你都看过了,你还愣着干啥呢? 说你咋看女孩子和别人的目光不一样?是不是你们书读多了,看女孩子都是这样儿? 说天不早了,你别站在那儿不动弹。 说你再呆着不动我可要走了。 说我真的要走了。 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半夜见了女孩不动手的人。 说你是不是怕我问你要钱呀?你放心,付姐交代的,我不会收你一分钱。再说你又是从京城来的大教授,是人家说的知识分子那种人,我遇到一个不容易,就是付姐不交代,你不给钱我也不会跟你要。 说何况你又是付姐的客人哩。 真的是一分都不要。说你再不过来我可真走了,别弄得我是求你的样。你咋了?你是不是嫌弃我?是嫌我长得不好还是嫌我不会侍候人?我把话都给你实说了吧,付姐再三交代我不能给你说。可我看你是地道的读书人,年龄又和我爹的年龄差不多--好像额门那儿还有些像我爹,都是宽额门,两个眉毛之间的距离要比别人的眉距长,我实话给你说了吧,现在咱们这县城比你们京城还繁华,往西100米,后边那条街上的饭店、酒家、发廊、洗脚屋、旅馆,连有些老百姓住户的家里,白天卖烟酒水果,晚上都做我们女孩的生意哩。那街上饭店和酒家的小姐们,白天是端盘子洗碗的服务员,夜里有男人要了就做小姐了。那发廊、洗脚屋里的服务员,给男人理着发、理着发,就把男人领到后边屋里了。给男人洗着脚、洗着脚,脚没洗完两个人就到床上了。她们那儿生意好得很,男人们都说那儿是天堂一条街,连省会和市里的大干部,都专门从省会和市里跑到那条街上去享受。那天堂街上生意完全把政府路上的生意挤垮了。把这个县城别的生意全都挤垮了。连路边上的水果店、烟酒摊,有的时候没有侍候男人的女孩在那儿,人家就不去店里买水果,买烟酒。 . 第49节:3.蒹葭(5) 她说世道变了呢,付姐原来酒家的生意好得很,有时候晚上来吃耙耧菜的人要在门口排着队,可是慢慢不行了,男人们吃饭都到那天堂街上了。在那儿酒足饭饱后,不出门就可以和女孩子们玩;可以喝茶、打麻将;可以让小姐陪你唱歌、跳舞、洗澡;还可以把酒杯倒满酒,放在小姐挺起来的乳房上,让她硬着乳房在屋里走三圈。那酒杯没有从她的乳房上掉下来,你把酒喝掉,酒杯从小姐的乳房上掉下来,罚小姐三杯酒。 说政府街上的酒家、理发店和别的生意店铺儿,其实都是正经人家哩,一般都没有这服务,不让小姐侍候男人,不让男孩侍候女人们。也不让明着开饭店,暗里做妓院,明着开发廊,暗里当小姐。说政府街上的各户生意都是规矩人,男女服务员,一般也都是好孩子,不到万不得已,老板都不让我们做这男女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女孩也不当小姐来侍候你们男人们。 杨教授,她说我叫张杏儿(和我们校长一个姓),付姐叫我小杏子。今天你来了,你是付姐的客,又是京城来的大教授,是知识分子哩,和那些当官的人不一样,和做生意有钱的男人也不一样呢。不是万不得已,付姐不会让我把那盒子端来给你看,不会把我叫去说下那么多的话,交代我山不能说成山,水不能说成水。说让我一定把你侍候好,还不让我给你多说这城里的事。 现在我什么都跟你说过了,天也快亮了。你看后院的月光都从院里爬到了房顶上。蛐蛐的叫声和笙箫一样响。凉气咕嘟嘟从地下生出来,一股一股地钻进了屋子里。你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壶水都快喝完了,却只盯着我一动不动地看。你要不想和我睡了你就让我走,想和我睡了,咱就脱掉衣服上床睡。要不然,明天酒家一开门,我还要站在门口睁大眼,去招揽生意拉客人,可你却可以在这儿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起床。杨教授,天真的不早了,马上就亮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坐到天亮吧。我知道你们有学问的人,有些事是想做又说不出口。这样吧,你同意让我走了你就点个头,不同意我走了你就摇个头。你想和我睡了你就点个头,不想和我睡了你就摇个头。我知道你是既不想让我走,又不敢和我睡,怕和我一睡,付姐明天会另眼相看你,把你当成一般人,当成和别的男人一样的普通人。所以你左右为难,什么也不说,只能让我坐在这儿陪你到天亮。我小杏儿就坐在这儿陪你到天亮,可你明天得替我在付姐面前请个假,让我白天多睡半天觉。只要你替我请个假,我就会在付姐面前一五一十地说。说你一个晚上没有动我一指头,还催着我早些回到屋里睡,是我觉得你一个人孤单,才陪你坐到天亮的。说陪你到天亮,你都没有碰我一下子,你完完全全是个正经人,是正正经经的知识分子呢。 杨教授,你说我这样对付姐说你行不行?行了你就点个头,不行了你就摇个头。看,你果真点头了。我猜得没错吧?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又想和我们女孩子睡,又想落下一个好名声。所以你今夜儿才不让我回去睡,又呆在那儿不动我,你说我说的没错吧? 我说的一点都没错。 小的时候我们家的猪圈边上有棵泡桐树,长得又粗又壮,树身子水亮水亮,可就是长不直,从半腰朝着猪圈对面歪,树冠儿也大得能遮半个天。可那冠儿却是长不圆,靠猪圈这边的半空压根没枝叶,枝枝叶叶都躲着猪圈长。全村人见了那棵树都说那树德行好,说它长偏长歪是因为嫌那猪圈脏,怕猪圈的脏气染着它。可是你猜怎么着?那一年我奶奶死掉了,要伐这棵桐树做棺材,因为奶奶22岁就守寡,一辈子没有再嫁人,所以我爹和村里人都说这棵桐树好德行,有一树贞节气,让我奶奶做棺材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那天挖坑伐树时候才知道,原来那棵树长得水亮粗壮,是因为它的根全都扎在猪圈这一边,猪圈外边连一条树根都没有。你们读书人就和这棵树一样,把根偷偷扎到猪圈下,把身子、枝叶躲得离猪圈远有十万八千里,你说你们是不是这棵假的贞节树? 真的就像那假的贞节树。 .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第50节:4.东门之(木分)(1) 4.东门之(木分) 昨夜儿天将亮时才睡觉,我是来日10点前后起的床。吃完饭,已经是上午11点。想去和玲珍见一面,说些啥儿话,比如找她说,说昨晚她不该让杏儿端着盒子去找我。说昨夜儿我除了和杏儿说了话,压根没有动她一指头。可是刚到门口,有个服务员告诉我,说玲珍到医院看病了,留下话让我起床了,想到哪儿看看就出门到哪儿转一转。 我想到杏儿说的天堂街上看一看。 我从耙耧酒家出来了,到门口看见小杏儿,还穿着店里的服装站在门口上。我有些内疚地朝她点了一下头,想问她一句你怎么这么早就又上班了?可未及我张口,她就朝店里择菜剥葱的厨师看一眼,朝在餐桌上铺着白色桌布的服务姊妹们看一看,脸上红一阵,抬头轻声对我说,我给付姐说过了,付姐都不敢信你和我坐到天亮没有碰我一下儿。 我站在门口有些感激地望着她,望着她红团团的脸和肉嘟嘟浑圆的肩头儿。 她说你出去转一转? 我说我去百货大楼买牙膏。 朝北走,她指着北边的一条街道说,那儿有个春来超市,东西和大城市的超市一样多。 我就沿着她指的方向朝北走,到一个路口回身望一下,见杏儿的目光没有追着我,一拐弯,我朝西边的一条大街走去了。太阳当顶,光色和润,秋天的树叶还都绿旺旺在路边的歪柳杂槐上(我想起了杏儿昨晚给我说的她家的泡桐树,不仅哑然笑一下),有无数圆圆尖尖的亮光从树冠上漏下来,像金片银片铺在路面上。这县城有三条主街道,最前的街道兼着公路和运输,中间的街道就是政府街,而这县城最西山下的天堂街,不用说就是县城的消费区域了。沿着东西横穿这三条街道的一条街道走,转眼工夫我就到了天堂街,就看到天堂街上的景况了,看到同那两条街道和整个县城别无二致的建筑和完全不同的意味了。 立在一个丁字路口上,身后是日常平白的街道和行人。有几家修理汽车、摩托的,在路边树下叮叮当当地敲,把树上飘挂的白色塑料袋儿震得哗哗哩哩响。还有路边的垃圾和厕所,在秋白里泛着一股春红夏绿的酸腐味。然而在眼前,与水泥路面接壤的天堂街的青石大街上,粗一看,街两边是桶粗的法国梧桐树,桐树下的饭店、酒家、旅馆、啤酒屋、洗脚房和发廊、推拿、按摩啥儿的,和哪个城市的这些都异曲同工着,多得如同春天时耙耧山脉路边上的草。招牌上的字,一样的五花八门,百家争鸣,敢把一间小屋子的理发店叫成发廊大世界(大而无当),敢把一个小饭铺叫成中国美食城(徒有虚名),敢把一个洗脚屋叫成是足行天下(哗众取宠)。街道的路面虽然是青石砖铺成的步行街(有点像京城王府井的步行街),还有路的两边上,一样随意地放着方形垃圾桶,可那桶里空空的,桶外却堆着许多的垃圾和柴草(这怎么会是天堂街?)。我有些疑惑地站在路口上,像走错了路样四处打量着。这时候,马路对面有家刚开门的理发店里,忽然就有个穿着艳丽的姑娘朝我走过来,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会,说这位叔,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是到这街上吃饭还是来乐呵? 我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跟我来吧。她朝我挑逗地笑一笑,说你来吧,我们这儿又安全,女孩儿们又漂亮。说着就往对面的理发店里走,很快地走到马路对面又回头望一下,发现我有些惊慌地站在原处没有动,便隔着马路大声唤-- 过来呀,看不上了你可以再到别的店里去。 我被她的唤声吓住了。左右看了看,并没看见有谁注意我,连身后修自行车的一个中年人离我只有几米远,听见了也和没有听见一样(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吗?),我便隔着马路望着那瘦高个儿的姑娘说,哪儿有拉面?我想吃一碗耙耧山脉有名的野菜拉面去哪儿? 她也怀疑地盯着我,你真的要吃面?吃面了你往前边去,要乐呵了就到我们店里来,不满意不收你一分钱。说着看我果真要走时,她又往前追了一步解释道,白天还可以给你打打折,不收你的房间费,也不收茶水费。水是城里人爱喝的矿泉水,茶叶是最好的毛尖处女茶。 . 第51节:4.东门之(木分)(2) 说,你真的不来乐呵呀? 唤,不来你就白当男人了。傻蛋儿,你真的不来吗? 我只管朝前走,从我身后传来她娇嗔的声音里,带着玫瑰刺的红颜色,追上来像针一样扎着我。我不敢回头看。我怕我一扭头,她会拉着我把我拖到那门口画了半裸女像的理发店里去。我脚下生风,走得快捷,可一边走,又一边忍不住要朝着路的两边望。路两边各样的店铺都已门扉大开,四脚朝天,正式营业。有人在饭店门口扫着地,有人在按摩屋的门外街边摆着他们营业的广告牌。临着午时的日光里,秋黄色温暖明亮,质朴香艳,空气里有着被水湿了的尘土味,也有一股从路两边飘过来的香水味。法国梧桐毛茸茸的叶片儿,被日光照得透明发亮,叶里的筋脉清清晰晰,像丝线样在叶子里穿来绕去。有一个不知是酒家的服务员,还是隔壁按摩室的小姐,涂着泛绿的口唇在路边剪指甲,看见我后,她把她的绿唇努着朝我探一下,笑一笑,看我没说话,就又剪着她的指甲了。 我继续朝着前边走。 原来各家店铺的门前,都浓妆着一个、两个站在那儿招揽生意、拉拢客人的小姑娘,像各家店前门口都摆着一盆、两盆儿花。她们或站或坐,穿戴裸露,正大光明,见了谁都是一脸笑,都要努努嘴,都要亲热无比地说上几句话。 到一个专门卖南方菜的酒店前,有个穿着旗袍的细腰姑娘操着一口北方话,问我说-- 喂,杭州你去过没?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知道不知道? --过来吧,有吃有喝,还有苏杭姑娘陪你玩。 到了一个专门进行足疗的店门口,他们的店前挂了大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大水盆,水盆里有着半盆水,还泡着一双脚。就在那木板招牌下,坐着一个姑娘在那儿看报纸,见我过来时,她忙把报纸放下来。 --洗脚吗?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风尘仆仆,精疲力竭。过来洗洗脚、按按穴位吧。 --来不来?还按别的地方呀,你让按哪儿,小姐就给你按哪儿。 到了下一家的旅馆前,有个小姐忽然过来拦到路中央。 --住店吗? --住下吧。小姐们一个都没病,每天都洗澡,价格还合理,年龄都还不到20岁。 到了一家面馆前,那儿明明是饭店,可有一个老板娘已经四十几岁了,却生拉硬扯对我说,不光有面呀,还有别的好吃哩。 --还有啥? --你想吃啥呀?想吃啥给你做啥,想玩啥给你找啥,有浪的,有骚的,还有一说话就脸色红红扑扑的。 慢步疾脚,走过去这条街,我就像穿过一条长满荆棘花卉的胡同样,停下脚去看那路边门口摆着的鲜花绿草时,带着柔刺儿的手就会朝你伸过来。你躲着那刺儿又朝前走了,那花卉浓烈的香味又会把你招过去。像招一只蜂。像招一只蝶。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儿看一眼,那儿待一会,和这家门口的小姐说几句,和那家门口的小姐说几句,如同这里锄一草,那里折一枝的一个果农般。 我到一家桑拿洗浴的店门前,问门口的小姐说,你们这儿会做耙耧面条吗? 那小姐奇怪地望着我,说看你像是一个斯文人。 到饭店门前时,门口的小姐连三赶四迎上来,我说你们这儿能不能洗澡呀? 人家瞪一下眼,说你的样子挺斯文,怎么会不识一个字? 我笑着,把我大学教授的工作证取出来给她看一看,那小姐不敢相信地盯着我,又审视一会工作证上的照片说,你真是大学教授呀?是教授进来吃饭吧,想吃什么都让厨师专门给你做。 可是我不吃,也不洗,不按摩,不理发,也不买什么,就那么东拐西岔地从天堂街上走。看看这儿,问问那儿,想到哪一家店的里边看一看,又怕到了那家店里闹出一桩事儿来。我似乎渴望发生那样一桩事,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能发生一桩什么事。就那么莽莽撞撞、懵懵懂懂,从天堂街上走了一趟儿,如同历险样,又快活,又刺激。到了要离开那条大街时,我如看了一部我心仪已久的戏,一幕幕场景和情节,在我的头脑里苗逢春雨,开花结果,生不逢时,凌凌乱乱。然而真的要离开那条大街时,要离开大街末端的最后一家三层楼的旅馆时,我望着旅馆门口广告牌上写的能吃饭、能住宿、能娱乐的三行九个字,忽然有些失落地朝我身后望了望,就像我丢了什么东西在那街上样。像我一离开那条街,就再也不能回去样,黑乌乌一团懊悔结在我心里,一下就把我的人给网住了,把我的心给揪住了,使我极想立马返身重从那条街上走回去,想大着胆子走进哪家门口有小姐迎着的旅馆、发廊或者洗脚屋。 也就这时候,我面前三层楼下路边的两间有些脏乱的平房里,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化妆,也没穿花花绿绿的裙子和衣裳,扎着一个又粗又大的独辫儿,提着一桶水在门口洗着碗,看见我时愣了一会儿,像认识我样大声地唤-- 喂--外地人,你从那街上走一趟,哪家店里也没进去吗? --到我们这儿吃饭吧,我们这儿干净哩。我们这儿除了卖饭,不让客人去做那不干净的事。 --你来吃饭吗?有包子、饺子,还有耙耧山脉的野菜汤面条。 .§虹§桥书§吧§ 第52节:5.匪风(1) 5.匪风 我决定不走了。 从离开天堂大街的那一刻,把路边小店专门为我做的耙耧山脉的野菜面条吃完那一瞬,我就公然决定,要在耙耧山脉海枯石烂地常住一些日子了。要隔三差五地到城里、到这天堂街上走走和看看。只要清燕大学和我妻子--她叫什么呢?我忽然间忘了她的名字了,就像许多人忽然忘了自己家的门牌号码、电话号码样。站在一棵树下,我苦思冥想了大半天,才忽然想起她叫赵茹萍。想起她的名字时,我用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嘟囔着说杨教授,你这猪记性--然后就决定,他们不催我,我就在耙耧山脉我的家里住他个春夏秋冬、月深年久,直到实在不想住了再回到京城去,再回到清燕大学我的家里去,回到我的妻子赵茹萍的身边去。 决定不走了,我就要和玲珍说一下。 玲珍住的两间屋,原来并没有多么的奢华和铺张,通常得和耙耧人穿的衣服样。墙上涂了白石灰,地上铺了红瓷砖,外一间摆着沙发、椅子、电视机,里一间有她的床铺和衣柜,别的就再也没有不同了。没有不一样的冬花夏草、高山流水了。唯一不同的,就是电视机上和电视柜下面,放着几个药瓶儿和吃完、没吃完的药包儿(这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县医院开的药,如耙耧山脉特产的核桃、木耳、山货样。我从外面进去时,她正在屋里倒水吃着药。见了我忙把那些药片、药包从茶几上捡起来,说你坐呀。 我去街上买了牙膏和牙刷。说着我把手里刚买的牙膏牙刷提起来给她看了看。 她说中午你想吃些啥? 我说这次回来,是学校让我回到家里考察咱们耙耧山脉在黄河流域上的一些事。说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有许多诗--其实是歌谣,就产生在咱们耙耧山脉和黄河相邻的一段流域里。说我写了一部专著叫《风雅之颂》,是专门探讨《诗经》中精神与存在的书,被学校和国家列入重点科研计划了,怕将来这部专著一出版,会成为一部中国和世界上了不得的理论经典呢,怕会成为一部和《红楼梦》样的传世之作呢。说这书里有许多部分涉及到耙耧山脉和黄河流域在两千多年前的种植、狩猎、祭祀和男婚与女嫁,所以,我这次回来想多住些日子哩,要进一步考察这两千多年前的事。考察两千多年前,老百姓唱的歌谣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如何一人一人、一村一村传唱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为什么偏偏就产生在咱们耙耧山脉和黄河相邻的流域里。 她有些惊异地望着我(和天堂街上的那些小姐们望我一样。和天堂街上那些小姐们望我到底不一样),目光中有一种庄重和自豪,有一种惊奇和确信。显而易见,我的话和我话里描述的神圣,轻而易举地把她征服了,让她将信将疑、确信不疑了。 她说你回来是为了考察呀。 说你忘了耙耧山脉许多村里都有那样的刻字石头吗? 说你就长住吧,在我家住上一年、两年都可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慢慢有了一些已经许久没有了的红润和兴奋,像她20岁前,和我第一次经人介绍见面样。因为兴奋、因为意外,她的额门上有了一层红润的光,仿佛是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脸上飘荡着。她就那么站着看我一会儿,到里屋取出一串钥匙递给我,说你到城里来了就到这耙耧酒家住,回前寺村就在我家住。孙林不在了,我们也都到这个年龄了,村里人没有谁会说啥儿。别说你在我家住上几个月,你就是在那儿住几年,住上一辈子,也没有谁会说你不该住那儿。 我望着那钥匙。 她说拿着呀。 可我去接那钥匙时,她又把那一串钥匙上的一个黄铜钥匙取下来(那钥匙大概是能开她和孙林先前住的屋),顺手放在电视上,再把那串钥匙塞给我,说哪间屋子你都可以住,你要看书,你要写作,你回去看哪间屋子光线好了你就住到哪一间。 我便把那串钥匙接到手里了(沉甸甸像接了一串她给我的爱情样)。拿了那钥匙,我回到我住的房间里,脑子里心猿意马、得意恐慌,忍不住还想到天堂街上再走走,到天堂街上再看看。天堂街一街两岸都是旅馆、饭店、发廊、洗脚屋和推拿按摩什么的。那里每个男女(主要是女的)看见我,都亲得如旱天见着了雨,都恨不得跪下把我请到他们的店里去做客,像他们失踪多年的哥哥、叔叔、父亲突然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样。我在许多家店前和门口的小姐说话儿,她们热情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和父母同行时失散的孩子般。 5.匪风(2) 问你不来娱乐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是老师要为人师表呀。 说你的样子又斯文,又好看,做派到底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老家就是耙耧山脉的,可我20年前就到了京城里。 说天,你是京城的。你真是京城的? 我把我的工作证递给他们(她们)看,他们(她们)看着看着脸上就有怀疑了,就不相信清燕大学的教授会到天堂街上了。把工作证还给我,又追问一句你真的是京城来的教授吗?我说没想到老家会有条天堂街。怀疑的就还怀疑着,不怀疑的就要拉我到他们店里去。卖饭的说你是京城来的客,你想吃啥儿我们给你做啥儿。按摩的说你是教授,你想让我们按哪儿,我们就给你按哪儿。理发的说你是皇城的大教授,你到我们店里理发我们不收你一分钱,只要你理完发能在我们店的登记本上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做小姐生意的,她盯着你笑吟吟地半天不说话,到末了不踏实地问,你真的是知识分子、真的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真的出过很多书、真的是专给大学生和博士上课的吗?是真的你就进来吧。进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都给你。都让你尽兴满意,让你终生难忘,让你来了一次以后每天都想来。说你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那工作证上有红印、有钢章,既然这样,你娱乐完了,满意快活了,你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想给或者没带钱,你就不给也可以,下次来了补上也可以。 她们柔情似火,质朴如土,让我感到宾至如归,仿佛我果真是失踪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极想按照她们说的走进发廊坐一会,走进按摩屋里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她们都是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为了学问、为了教学,农民是为了庄稼、为了丰收样。我知道我进去只要依账付钱,就决然不会有事儿,可我却还是心里嘭鼓鼓地跳,生怕进去冷丁儿发生一桩儿事,如一转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样(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转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挠痒说了许多话。在那些店前犹豫彷徨,辗转反侧,最终是哪家的店门也没走进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儿,和没有去过天堂街上一模样(到底不一样)。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谁先请我、拉我了,我就跟着谁走进她的店里去。是理发店我就请她给我理个发,是洗脚屋我就请她为我足疗一小时,是专门为男人服务的小姐,我把钱给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请她和我说上一会儿话(东拉西扯说上半天空话和闲话)。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却又在屋里左右为难没出门,坐卧不宁,来回走动;兴奋得如终于爬上一棵树的猴子般,像发情后又被关在笼子的野兽样,激情和烦躁,在我周身都如烧着了的火。也就这时候,玲珍在楼下院里大声地唤,说杨科哥——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儿,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开来——去哪儿? 玲珍抬起头——广场那边,或者西边的天堂街。 我听说过天堂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大声地对她说,我们去那儿干啥呀,想转了就到干净的广场那边走一走。 1.菁菁者莪(1)  因为天堂街,我决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长住下来了。 长住的理由堂而皇之,庄严而又神圣,还带着敬神寻庙的神秘和孤独——我从清燕大学回来的目的,是要考察《诗经》在两千多年前,在耙耧山脉的黄河流域的创作和传唱,要丰富和修改我的《风雅之颂》那部学术书。 村人们说,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能记得哦。 说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前的树长到现在,榆树都串种长成椿树了。 为了证明我对考察与研究矢志不渝的决心和恒心,我曾经连续几天都游手好闲,像模像样,从天亮时出发,朝着耙耧周围的村庄走,到那些村里寻找《诗经》的痕迹和传说。那几天我唯一的收获是,在周边的后寺村、下马村、关公庙村和李自成曾经经过的自成庄,看到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刻字石。那些石头上的刻字一律都是阴凿法,都是非颜非柳、又似颜似柳的民间石匠和书法艺人的结合体。那些石头不是让村人垒在房下的墙基里,就是垒在猪圈、羊圈的墙上或者厕所里。有田字,有河字,竟还有一块石头上还刻着——黄鸟——两个字。我不知道这个黄鸟和《诗经》中《秦风》里的《黄鸟》20诗有什么联系和暗合,我也没有去深究这些刻有汉字的石头的年代和来源(如果我这样做了就好了),我想我只要找到这些刻字石,把他们依葫芦画瓢写在我的貌似研究考察的一个本子上,回到前寺村,把本子让村人若无其事地看一看,我就在村里找到根深蒂固住下来的理由了。 我就可以以出门考察为名,到那天堂街上住着了。在那儿做我的情爱事业了(前几次到天堂街上去,我都是以出门考察为由离开村落的)。我本来从京城回来是为了玲珍回来的,可我在决定长住下来后,我就不想再住她家了。 我有家。 秋天后,我说我要把我家倒了的房屋重新盖起两间来,村前村后的邻人们,就都哗哗啦啦帮我盖起了两间来。帮我收拾了院墙、大门、厨灶和院落里堆的土和草,一户人家就又在村里坐落下来了。到县城的银行里,从我的存折上取些钱(幸亏我的工资每月都如期而至地被财务打到存折上),买些砖把大门垒起来,沿着原来的墙基把院墙用土坯垛起来,把原来堆在院里乱七八糟的土,往村头的水坑倒一些,在院里的地上垫一些,一个散发着浓重土鲜的农家小院,便《诗经》中的一首诗样诞生了。 村人说,杨老师(他们不唤我杨教授),你要在村里长住呀? 我说我要住下来好好写上一部书。 他们就帮我盖房、帮我收拾院落了。 房子盖起来,在种上小麦后,山脉上收过秋的田野空旷一片,一眼望去,犁过的土地翻着绛红色,沟沟壑壑里都飘着褐红的熟土味。 秋收了。 小麦种上了。 农便闲下了。 我家的那两间房子就在农闲那几日,有砖有瓦、有土有泥地盖将起来了。坐南向北,四十几个平米,外面的砖缝直得和尺子比画了样,屋里边墙上泥了灰,又从城里买回白色的涂料刷一遍,并在地上铺了村人很少铺的粉红淡淡的瓷砖片。从张家借来一张桌,到李家搬来一张床,这一摆,那一放,没花多少钱,我就有家了,有房了,有了自己的住处和安稳。 盖好房子、收拾好院落那一天,我依着村人的吩咐,买了鞭炮,在院里门外,狠狠放了一大通,并邀请那些帮我盖房出力的村人们,到梁上后寺村的路边餐馆去好好吃上一顿。村人们把他们各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拉进了我家院子里,在我家院里如在学校操场上样站了一大片。 他们说,杨老师,你刚回来时,在咱村摸过两个学生娃的头,一个是村头李栓家的娃,一个是你家房后四奶奶家的孙,你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摸过头的这两个孩子,他们在期中考试时,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一名,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二名。 他们说是真的呀,那孩子的家里都挂着奖状哪。 1.菁菁者莪(2)  他们说,学校的奖状就贴在他们家的堂屋里,我们全都看过了,不信你也过去看一看。说我们帮你盖房、帮你收拾院子,一是因为你是咱们前寺村的人,二是希望你能像摸他们孩子的头样,也摸摸我们家孩子的头。说着他们就把那些羞羞答答、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拉过来。说都是邻邻居居的同村人,帮忙盖房就不用请客吃饭了,你摸摸孩子的头,让孩子学习好起来,能考上大学,像你一样到城里工作比什么都强呢。 我就只好将信将疑地,开始一个一个去摸孩子们的头。 一个一个地摸着孩子们的头。 在秋后冬初的日光中,午时的温暖覆盖着山脉和村落。我家在村子正中的院落里,尤其好闻的砖瓦硫磺味和大兴土木后铺天盖地的泥墙味,在人群中漫来弥去,仿佛是流动着的煮了鲜肉的水。原来父亲在世时栽在院里的两棵小榆树,老房倒塌了,它们还一如往日地活着和生长,待我在院里又盖起房屋时,也才发现这两棵榆树早已桶粗了,早已两丈多高了,早已成才到树冠满天了。我就站在这两棵树中间,半信半疑地望着村里的老人、父母和孩子,说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怎么会好呢? 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成绩怎么会好呢? 他们说,你就摸一下吧。摸一下吧。摸一下又不费你多少事,孩子他爹来帮你盖房就是想让你好好摸一下孩子的头,请你摸的时间长一些,手在孩子的头上按得重一些。 我就扎扎实实稳稳重重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又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再有村人把一个女孩推到我面前,我摸了那个女孩的头,还又摸了摸她红朴圆圆的脸。 我一个接一个地摸着男孩子的头,摸摸女孩子们的脸,嘴上不停地说着这怎么会行呢?怎么会好呢?可虽然这样不停地说,我还是一个一个不停地摸。孩子们的头上都有一股油滑的光,都有一股刚洗过头的肥皂味、香皂味、洗衣粉的味,偶尔也有洗头膏的味。我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父母和爷奶,都在一边感激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这下孩子准能考上大学啦。 那时候,秋阳正顶,山脉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抬头,目光能穿过天空望到天的后边去。偶尔有一朵、几丝的白云挂在天空上,也如一团一片的蚕丝飘在半空般。日光从我家的两棵榆树中间落下来,把榆树上特有的熟槐花和生榆叶的甜味照落在了院落内。没有风,只有秋天的温暖和甜味。我就在那两棵榆树的正中间,坐在村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微弯着腰,半闭着眼,从眼缝中望着自动排成长队的村人和孩子,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就从我的左边站到右边去,让后边急不可耐的孩子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便缓缓地抬起手,把左手掌又轻又重地压在孩子们的头顶上。 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但愿这孩子的学习能真的好起来。再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这孩子的学习一定能够好起来。又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我是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的啊,京城那儿是历朝历代政治、文化、教育、外交和经济的中心哟,我是那儿最有名望的大学的教授哟,我摸了孩子们的头,孩子们理所当然学习就会好起来,命运就会好起来。我一个接着一个地摸,心里一遍一遍地说,你茹萍不爱我,清燕大学不爱我,京城不爱我,甚至连京郊的精神病院也不爱我杨科杨教授,可玲珍爱我呀,耙耧山脉爱我呀,县城和城里的天堂街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在爱我呀。世界这么大,谁能找不到爱自己的地方呢?不爱你是你走错了门。门走对了,到哪儿都如回到自己家一样,连天堂街那儿每个人都和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他们不是都已经觉得离不开我了吗?我不是已经成为那街上最受欢迎的一员了?我只朝那街上去过几次,他们不是家家户户都希望我到他们的店里去,就像爹娘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样吗?何况耙耧山脉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前寺村本来就是我的家。我家的祖祖辈辈都生在前寺村、埋在前寺村呢。 1.菁菁者莪(3) 我摸着一个孩子的头,说你的学习肯定能够好起来。 再一个,说你下次考试一定会是学校的前三名。 又一个,说你放心,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一定会和我一样考到京城里,毕业了就留在京城里。 一个一个地摸,一句一句地说。摸完了,说完了,慢慢睁开眼,站起来,我看见我家院里老人、孩子一大片,他们的脸上都是黄烂烂的光,红灿灿的笑,像我家到处都堆满、挂满的秋天的玉米穗儿样。为了感谢我对他们孩子的摸头和抚顶,他们从家里给我送来了鸡蛋、核桃和花生。还有人把他们家当成石桌、石凳刻有——草——广——牛——字的石头当成礼品送给我,抬到我家里,摆在院里让我研究让我坐。 那一天,我在前寺村感到的温暖和信任,如我最终在天堂街上产生的爱情样,把我和世界都浸泡得神魂颠倒、志昏意迷,使我再一次错过了由那些刻字的石头给我带来的惊人的发现与成就。 使那一发现与成就因此又晚了一年多。 2.斯干(1)  然而,无论村人对我如何好,我都从来没错过到天堂街上去的机会和想念。 我又想到天堂街上走一趟。天堂街总让我在寂寞的时候想到它,就像人饿了,总会想起家里的哪儿放着雪白的馒头样。 把桌子摆在窗口下,把拿回来的《风雅之颂》的书稿摆在桌头上,再在床头摆上几本书,我就在前寺村过上和前寺村人不一样的生活了。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了。烧饭。看书。扫院子。和村人们谈天与说地,没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会一样。 到了秋末初冬,小麦苗在田地里绿得如染了颜色般,太阳一出来,油汪汪地在日光下发着油汪汪的光,被风稍稍一抚弄,便如绸缎般地飘荡和起伏。异常的清新气,一天到晚都在村里流淌和浸漫,让人每时每刻都醉在那清新里。都醒在清新里。我在那两间红砖绿瓦房头的厨灶烧饭时,村里的牛就在村头哞哞地叫。我在院里的树下看书时,村里的鸡就咕咕咕地从大门进来卧在我的脚边上。我偶尔闲到无聊时,坐在桌前把我的专著书稿翻来看几页,麻雀就落在窗台上,隔着窗子和我说话儿,像它们在背诵《诗经》中的诗,在帮我读着《风雅之颂》中的文字和段落。我若在院里闲散地走上一会儿,村里的人立马会走进院里来,说杨老师,你不写作了?你不看书了?不写作、不看书就和我们聊聊吧,说说京皇城里的事。我就和他们一块坐在院落里。他们问我长安街真的是那么又宽又长吗?说天安门城楼真的那么高高大大吗?真的在那纪念堂里的伟人,还和活的一模一样吗? 他们惊奇地盯着我,说你在京城待了半辈子,怎么会没有进过纪念堂?你傻了你不去纪念堂里看一看?那个人说啥也是皇上啊,就是替村人去看看皇上,你也该去纪念堂里看看啊。 我就和他们一样吃惊着,想我在京城待了二十年,为何竟然没有进过那个纪念堂?竟然没有替他们去看一眼皇上那个人。 问我天安门广场真的那么大? ——真的那么平? ——真的满地都是大理石? 要让我们夏天在那儿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他们说,那广场倘是村里的打麦场,收完麦村人就不用抗着麦袋子,追着太阳四处去找平地了。不用在一块麦场上,东家打一天麦,就轮到西家使用麦场了。西家小麦没晒干,南家就早早把麦粒摊在地上占了麦场子。有时候,为抢占麦场还要两家闹不和,差一点为了那一丁点平地和日光打起来。 我便说,就是呀,天安门广场闲在那儿真是浪费呢,倒不如把天安门广场搬到村头让咱们前寺村用一用,用完了再还给他们京皇城。 他们说,把长安街也搬到村里用一用,放到耙耧山梁上,正好从咱们前寺村通到县城里。 说把天安门城楼搬来放在从山梁到村里的路口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村里有红白喜事了,都从那城楼下面过一遭,都到城楼上放上一挂鞭。 说把中南海也搬到村子里,就放在我家院里的两棵榆树下,让村里老人商量事情了,都到这树下的中南海里开会商量着。 说把京城的故宫也搬到耙耧山脉里,把故宫当做前寺村和后寺村的村支部。把颐和园和圆明园也搬到前寺村里,让老人、媳妇都到那里带着孩子去玩耍,比城里的幼儿园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把京城的长城也搬到前寺村里。万里长城如果真有一万里,肯定可以把各家各户的田头、地埂绕一圈,这样就再也不怕鸡猪去田里糟踏庄稼了。说京城还有一个雍和宫,那就搬来放在耙耧山脉上,当做耙耧山上的一个庙,十里八村的人,烧香就不用跑到山外了。说听说京城还有一个大天坛,天坛到底有什么用处呢?管它什么用,反正像是一个塔,就把它搬过来放到前寺村孩子们读书的小学里,当做一个风景让孩子们不读书了站在塔的下边看,上体育课了爬到塔上玩。 问京城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我说我想到城里去一趟。 2.斯干(2) 问我还有什么没从京城搬到村子里? 我说我必须到县城去一趟。我说我进城你们要买什么东西吗?要买了我给你们捎回来。 早饭一过,我就站在门口上,见了邻居四叔说,我要进城去书店买上几本书,你捎些什么东西吗? 见了总是一天到晚串门说话的三婶子,说我进城去书店,你要买些什么东西吗? 走进东边第一家——我进城你们捎什么东西吗? 走进第二家——我进城你家有事吗? 走进第三家——我有急事进城你家捎些什么东西吗? 我一家一家走,见谁都说我要进城了,要进城到图书馆里去借书、到书店里去买书。我把全村人需要进城办的事情都记在小本子上,把那个小本子装进我的口袋里,带好钱就进城往天堂街上走去了。 3.思齐(1) 上午日照村头时,离开我家前寺村,下午日照西城时,我就到了县城里。 我没有往耙耧酒家玲珍那里去(上几次到天堂街我也没有去那儿),我从城门穿进县城里,径直穿过政府路,疾脚快步我就到了天堂街,如口干舌燥时到了冷饮店里样。 这是我回到耙耧山脉盖好房子后,两个月里第四次来到天堂街。第一次我在街口站了站,依着一路所思,到街口看第一家店是什么店,我就决计进那店里做什么。可我没想到,第一家商店是一间成人保健品药店,里边除了卖一些日常的药品外,还卖避孕套、避孕药和一些说不出口的男女性工具(县城的开放和京城、沪上一模样)。那一天我起床太早,又搭了一辆顺风车,上午9点多,我就到了街口上。天堂街在一夜的繁忙后,整条街都还躺在睡梦里,只有这成人保健品商店开着门。一路上我都计划着,我要从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铺走进去,无论它经营什么,我都要进去看一看。既然一路上决定要从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铺走进去,然后再一家一家往那店铺的深处走,我也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原来那店里也没什么了不得,一间房,四面墙,房的中间是药柜,药柜后面是药架。药柜、药架里的瓶瓶盒盒,琳琅满目,单单调调,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售货员竟然不是水灵出众的小姑娘,而是位中年妇女(这让我的遗憾油然而生,而又心里倍感踏实)。她正在用抹布擦着柜台和货柜,见了我打量一会儿,像认识我一样,像不认识我一样,说累了一夜,这么早你就起床了?买些什么呢? 我的心里跳几下,忙若无其事地敷衍说,什么也不买,随便转一转。我就站在那柜台前面游客一样随便地看。看那柜子里摆的各种药,看那墙上贴的巨幅春药广告词——回春有术,力挽狂澜,使阳痿不举者一举冲天,使举而不坚者一夜不倒,使坚而早泄者通宵闭闸。那广告写在一张红纸上,黄色的字和拳头一样大,字的底色上画着许多植物和鲜花。大字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儿,说那药是中成药,无副作用,无依赖性,价廉而物美。我看着那张广告时,中年妇女朝我笑了笑,说你要吗?来这街上的男人,有一半都要这药呢。 说不信吗?不信了你可以试一试,无效了不收你一分钱。 说试试吧。到天堂街上你不试试你来干啥呢?就扭头朝着柜子的后面唤——桂芬——有客人了,是位好客人。 这一唤,那叫桂芬的姑娘她就出来了。不漂亮,也不丑。很漂亮,决不丑。天气有些阴,药店里的光线明亮而潮暗,开着的日光灯,灯光从房顶泄下来,如同一层灰扑扑的白粉撒在屋子里。那叫桂芬的姑娘从药架后边走出来,笑着看看我,就坐在柜台里边的椅子上(中年妇女见她一出来,就退到柜台后边的里屋了,像演出有人上台就有人退台那样)。她看着我目光里的好奇和我看她的好奇一样柔和而温顺,一样浓烈而淡薄,一样的专注而又有着一搭儿和没有一搭儿。 我说你多大? 她说看你不像是当地人。 我说你家是哪里的? 她说你是教授呀?我的天,你是教授呀。我一听你说普通话,就知道你不是凡人你是教授了。说过来吧,到后边的屋子里,那屋里干净得和宾馆一模样。说我上个月过了18岁,我有身份证,你和我在一块一点不犯法。说过来呀?你站住干啥呢?你工作在京城,你们京城工资高,做一次你给我200块钱就够了。给我200,我交给老板100,其实我只落100块。说这100块钱,我要吃,我要住,还要买衣服,化妆品,还要买些男女在一块安全保险的药,再买些零食和首饰。说我买首饰全是买假的,你看我戴这项链漂亮吧?是假的,镀了一层金,和破砖墙上刷了漆一样。这耳坠儿漂亮吧?可它不是玉石,更不是玛瑙,是两个塑料耳坠儿。说我哥哥上大学,在省会读书,学费、伙食费都要我给他出,我不出门做事,我哥就不能读书了,你说我该不该出来做事供我哥哥读书啊?可做事能挣几个钱?我不得不偶尔也做些这见不得人的事。 3.思齐(2)  说杨教授,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和我是坏人你是好人样。对,你把目光扭到别处,我就浑身轻松了。你不那样看我,我就觉得你和蔼可亲了。有些像我哥、有些像我爹。来的客人不管年龄有多大,他们都喜欢我叫他哥,不喜欢我叫他叔、叫他伯。叫他叔、叫他伯,他摸碰我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在了,叫他哥,他就和我什么都敢去做了。杨教授,你也让我叫你哥哥好不好?我叫你哥你就答应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一句也不说? 药店外边有人从门前走过去,朝里望了望,由北向南走去了。 她说你别怕,杨哥,你从柜台那边过来吧,你看你还没过来,脸上就吓出了一层汗,好像我们这儿是一处老虎笼。 药店外边又有人从门前走过去,没有朝里望,由南向北走去了。 她说哎,你是嫌200块钱太贵吗?其实不贵呀。你知道我今年到底有多大?实说吧,我刚过17岁,一次收你200块钱你还嫌贵啊?人家说在大城市,像我一次最少得收500块。说我到南方,一次说不定能挣1000块。她问我,在你们京城像我一次能挣多少钱?咱们这儿消费低,我一次只能收你200块。 ——200块钱嫌贵了,我要你180块钱行不行? ——150块钱行不行? ——120总该行了吧。 我的天,我的老天爷。她有些睥睨地望着我,说120还不行,低于100块钱打死我也不做那样的事。说你到这天堂街上问一问,哪儿还有一次100的价?何况我还是刚过17岁的小姑娘。我不说我长得有多好,可总比那些店里专门做这些生意的姑娘不差吧?让你一次给我120块钱你都不愿意? ——真的不愿意? ——是真的不愿意? 我把300块钱从我的黑皮夹里抽出来,回身朝店里店外看一眼,见四下无人,只有秋天的潮雾,白浓浓地卷在天堂大街上,就把那300块钱隔着药柜推到小姑娘的面前去,说你真的只有17岁? ——真的你哥哥在省会读大学? ——真的是为了哥哥才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吗? 我说这300块钱你接着,谢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你还这么小,应该好好在家读书的,怎么这么小就来做了这样的事?实话给你说,我是大学的知识分子,是出差路过这儿随便来看一看,打死我都不会做那样的事。这300块钱你接着,不够了我再给你200或者300块。说你把这钱寄给你哥哥,算我给他的一点伙食费。需要了以后我每月都给你哥寄上300块,由我来供他读大学。你还小,我只希望你别做这种接客的事,别把自己一生都给毁掉了。说你要想接着读书,我也可以每月给你交学费,考上大学了,我一直供你到大学毕业都可以。听我的话,小妹妹,你回家读书好不好?别做这样的事情好不好?你还小,千万别这么小就出门做这事,做这侍候男人的事。 ——这钱你接着,不够了我再给你。你在没有走以前,在这店里你一定只卖药,不接客人好不好? ——你回家接着读书好不好? ——回家好好照顾父母好不好?就是饿死了,也只种地不做这皮肉生意好不好? 这是我的地址,我说有事了你就给我写封信。叫我大哥也好,称我杨教授也行,只要接到你的信,接到你的电话,我就不会不管你,不会不帮你。你放心,你把我当成你的父亲也可以,当成你的哥哥也可以,有难处了尽管给我说。 我走了,桂芬。我问她你叫桂芬吧?这几天你就收拾行李,离开这儿回你的老家去。有困难了给我说。你刚过17岁,千万别把自己一生都毁了。 我便从天堂街的第一家店里走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从没有过的畅快如过度劳累后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浑身的轻松,使我要从天堂街上飘起来。街上的雾气已经散开来,地面上湿湿漉漉像洒过一层水,有一股淡白的法国桐的气息,香喷喷地在街上流动和飘散。这当儿,是太阳当空时,街道上虽没有黄爽爽的光,却也已明明朗朗,真相大白,一眼能从街的这头望到那头去。各家店前的招牌经了雾洗,都醒目得如新挂上去的样。写着大东方的歌厅里,已经有轰隆轰隆的音乐播放着。写着港台不夜城的啤酒屋,也已经有小姐春光乍泄地站在门口,招揽着她的客人和生意。写着日行千里的足疗屋,门口的小姐正在擦着她们那画了双脚和半盆药水的木招牌。我从天堂街的北边向南走,出了第一家的药品店,进了第二家有五个小姐争着为我服务的发廊里。进了第三家声称是中医按摩,进去了却又说对男士有全套服务的两层楼房里。到了第四家专门播放色情电影的播映厅。去了第五家专门组织嫖娼卖淫的几间小黑屋。我每到一家店就在门口站一会,咳一下,或者喂一声,马上就有服务生或者服务小姐朝我走过来。 3.思齐(3) 她们说,按摩吗? 我说除了理发没有别的项目呀? 人家就笑着把我朝大厅后边的屋里请,或把我朝一楼明营业、二楼暗服务的楼上引过去。 到了楼上我问道,最小的年龄是十几? 人家说价钱可要偏高啊。 我说无论钱多少,我都要年龄最小的。 领我的人也就笑着说,先生,你可真会享受啊。就帮我去叫那年龄最小的姑娘了。 在那发廊或者理发店,人家说理发还是洗头啊? 我说按摩和推拿有什么区别吗? 人家说松松筋骨,是只松表层,还是要伸到里边啊? 我说就按我现在的发样剪剪就行了。 人家就盯着我认真看下一会儿——你像是一个读书人。 我说我出差路过这儿,想轻松一下子。 人家便朝着后边或者楼上唤——喂,有客人来啦。 就有几个清艳得和牡丹野草般的姑娘走出来,站在我面前,等着我挑她们中间的哪一个。 我说你们这儿年龄最小的是十几? 人家说,16岁。 我说才16? 人家说,还不到16呢。 我说就要这个不到16的。 每个店我都要年龄最小的,把她领进一间屋子里(是人家把我领进一间屋子里),开了灯,关上门,倒上一杯水,或让别的人送来一盆水果或一盆瓜子儿(我从来不要啤酒或红酒,那东西贵得如吃金吞银样),然后我就坐到她对面(她就坐到我对面,床上或者沙发上),看她一会儿,问你多大?哪里人?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啊?这么小你怎么就出来做了这样的事?你不后悔吗?然后我就听她用当地口音或者外地口音,说她的生平和窘境,艰难或曲折,让我亲手翻开她人生最灰暗的那一章(其实光明呢),读着品味着,如同揭着疮疤(却只露出一个红斑儿)由大夫欣赏样。她们有的说着是笑着,有的说着果真就哭了,有的说着不哭也不笑,平静得如同说着别人的事。她们说她们家在乡下,父母有病,自己不得不从家里出来挣钱做些这样的事情时,我就把三五百块钱掏出来,放在她手里,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把瓜子盘朝她面前推一推,像对待自己的妹妹样(自己的孩子样),劝着她赶快回到家里去,以后再也别做这样的事情了。别一失足成为千古恨,让自己一生没有好日子。 她摇摇头,笑一笑,说不后悔。做了也就不再后悔了。 我便皱皱眉头对她说,既然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存了一些钱,那就敢快停下来,离开天堂街,回家开个小饭馆,开个理发店,堂堂正正做些小生意,自食其力找个对象一结婚,过那恩爱美好的小日子。 人家就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把我给的钱捏在手里边,站起来,用指头摸着自己的衣扣儿,拿目光问我解不解? 我朝她摇了一下头,说我不是嫖客我是教授呀。 人家就笑了,说前几天来了一个嫖客,也说他是教授呢。说来过一个人,还说他是省长呢。 我把工作证掏出来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去看一看,再看看(如一个警察检验一个假的证件样),最后把工作证重又还给我,朝我又打量了大半天。 ——信了吧?我是教授你信了吗? ——你走吧。这么小怎么就做了这样的事。 ——真是家里困难吗?真的困难了我再给你几百块钱好不好? ——这钱你接着。我不摸你一下,也不碰你一下。你还这么小,又长得这么好,心灵手巧,仪态大方,你又读过书,既然这样你就离开这儿吧,到别的地方找个工作干。你完全可以到哪个公司去坐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打打字,一月挣上几百块钱或者一千多块钱,没必要在这儿做这黑营生,提心吊胆,防不胜防,生怕哪一天被政府抓了去。你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到京城去了你就找我去。我教了半辈子的书,现在已经桃李满天下,有许多学生已经是老板或经理,到京城我给你介绍到他们的公司去坐办公室。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答应马上离开这儿,再也不做这接客的黑营生。 3.思齐(4) ——这次我是出差到这儿,过些日子我还要出差路过这县城,那时候我再到这天堂街上来一趟。我要看看你离没离开这天堂街。 我每次到天堂街上都要走进六到八家的店,劝解七八个年龄最小的小姑娘,让她们回家去,或到别的地方去做事,不再做这地下的黑营生。每劝解一个,我都要在我的笔记本儿上,写下她们的名字和店名,也记上我给她们花的钱。最多的一次我给一个姑娘800块,最少的给过一个250块。我的笔记本上,从前向后看,是我记的要替村人买东捎西的事。从后向前看,是我劝解离开的小姐的人名、店名和钱数。这两个月,我在村里无所事事,专程来天堂街已经三次了,笔记本上小姐的人名也已经记了两整页。天堂街的宽窄长短,我都已经很清熟,街角哪儿有个垃圾桶,哪儿有个邮箱,站在那儿如同日夜站着一个人,大街上的哪儿地上的青石板破了一块儿,我都记得清晰着,像记得我家里的书架上,哪本书放在哪里样,像记得《诗经》中某首诗是在哪个部分里,是哪个部分的第几首,又是整个《诗经》中总的排序第几首。我知道天堂街上一街两岸共有62家店,那些店里差不多都有小姐为男人服务的事(人家说那街上还有几家专门让小伙为女人服务的店)。我计划着要到这街上来十次,把每家店里最小的姑娘都劝解回到她们家里去,或让她们都到别的地方去做别的事。我把这当成我回到耙耧山脉的事业做(和那几年我一心一意撰写我的专著那样),它使我在前寺村这些日子里,过得充实而满足,丰富而多彩。过着俗世的日子,做着不同凡俗的事业,使我独自相处时,回忆这些过往之事,就像一个伟人得意傲然地回忆他伟大的一生。 这次到天堂街上时,时候已经是临近午饭时,我在县城政府路上一家小店吃了饭,取出我的那个笔记本儿看了看,知道第二十家的那个叫菊梅的不到16岁的小姑娘我已经劝过了,下边我该去的是第二十一家的店。第二十一家是天堂街上的天堂旅馆。我已经到那店里看过了,三层楼,80多间房,和城里三四星的宾馆样。那旅馆接人住宿,也设有歌厅和桑拿。歌厅和桑拿里都有小姐陪你唱歌,陪你跳舞,陪你按摩和睡觉。我轻车熟路,按部就班,吃过午饭从政府路上朝着天堂街上走,到路口和那个每天都在那儿修自行车的中年人点了一下头,他说又来了?我说你忙呀。他笑着,去吧,你们大城市的人,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不到天堂街上玩一玩,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哩。 我就在街口站下了。 就在别的店前面熟的姑娘向我招把手时,我朝着第二十一家天堂旅馆走过去。径直走过一段路,径直到旅馆前的大门口,上了几个台阶后,门口的保安朝我点头迎接着,帮我推开人工旋转门,我到那大厅扫着目光看一眼,见那大厅里,有旅客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有旅客在大厅里站着像等什么人。径直到大厅的前台边,前台的服务员笑吟吟地问,先生,你是住店吗? 我说你们这旅馆好热啊,现在就烧暖气了? 她说最多可以打八折,有介绍信可以打六折。 我把我的工作证给她看,说在京城,哪个酒店都对我们学校的老师打六折,不能到你们这儿就不照顾知识分子了。她接着我的工作证看了一会儿,朝我笑一笑,在二楼给我开了一间六折的房。我拿着房卡到我的房间里,开了灯,拉窗帘,接着去翻电话机旁的住宿指南册。按照指南册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桑拿的分机说,有按摩小姐吗?能到房间按摩吗?年龄最小是多大?没有别的要求,我就要年龄最小的。5分钟内让她到我的房间好不好? 放下电话,我坐下来环顾了那标间房里的两张床,看看地上铺的半脏不脏的红地毯,看看挂在床头上的一张剪纸画,摸摸电视机屏上的一层灰,推开窗让外面初冬的凉气扑进来,最后仰躺在床上舒上几口气,又起床倒了两杯水,放在窗下的茶几上,焦躁难耐地等着店里最小的姑娘,像等着最大的宾客样。等我做完了这一切,到卫生间里洗了手,洗了脸,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了。 3.思齐(5) 我的心开始怦怦怦地跳起来(每次那年龄最小的姑娘敲门时,我的心都激动不已、狂跳如雷,好奇和莫名的担心,如疯马野兔在我的胸里狂奔和跳跃),可就这时候,我又总能长长地吸上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把紧张压下去,人变得风平浪静,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地朝门口望一望,若无其事地说,你是送水的吗?进来吧。 也就进来了。 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我知道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她是以按摩为名专门侍候男人的小姑娘。那店里所有的小姐中,也许她不是最为漂亮的,可确实是年龄最小的(每次我都会看看她们的身份证)。我心里狂跳,又貌似心不在焉,等着她的到来,又似乎害怕她的到来。在卫生间已经明明听到了她进门的脚步声,听到她的关门、锁门的当啷声,可我却故意把她当做旅店来送水的服务员,在卫生间里又一次慢慢地洗着手,洗着脸,把那一寸长的时间,拉得如一丈长的绳子样,紧张快乐地享受着她在门口等我,我在卫生间里设想她是什么样儿的猜测和臆断(她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肤色红一些还是白一些?)。直到我不慌不忙(急急忙忙),再一次洗了手,洗了脸,以为我已经把寸长的时间拉到丈长后,才开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可是一开门,我就呆住了。 我面前站的年龄最小的接客小姐,竟是耙耧酒家的小杏儿,竟是我住到耙耧酒家那一夜,玲珍派她去陪我睡觉的小杏子。 屋里好像闷得很。 从窗口吹进来秋末初冬的凉,清新而潮润。被我打开的灯光(既然交钱了,有用没用我都要把满屋子的灯打开),照着那凉新新的空气,像日光照着一团看不清的雾。小杏子就站在门后和卫生间的门中间,她上身穿了一件紧身的红色薄毛衣,下身穿了那季节已经有些冷了的长毛裙(穿裙是为了脱着方便,也许有时接客不脱上衣,裙子一撩就行了),脖子里还围了一条红蓝相间的羊绒巾(也许是哪个男人送她的)。看见我时,她比我看见她时轻松得多,只是微微怔一下,立马脸上就挂了惊艳的笑。 ——是你啊?杨教授,这两个月你怎么不到耙耧酒家去了呢? ——我们在耙耧酒家每年也有几天假。休假了我就来天堂旅馆打上几天工。打这几天工,比我在酒家干一个月挣得还要多。 ——我知道,你是离开京皇城、离开老婆——你们不叫老婆,时兴叫爱人,你是离开你爱人时间长了,才来这儿散散心。这有啥,男人们要都不来散心我们去哪儿挣钱啊。 ——你放心,杨教授,我不会给付姐说你来天堂街的事。不过你也别说我一休假就到天堂街上接客的事。付姐不知道我还在做着这样的事,她以为我早就改邪归正了,以为我早就不干这行了。这一行和抽烟、喝酒一模样,我们那些姐们说,还和抽大烟是一模一样呢,说只要上了瘾,就别想能戒掉。不过你放心,杨教授,我还小得很,没有瘾,说戒就戒了。说不干这行也就不干了。 我俩就坐在窗前的两把圆形椅子上,椅子中间是黑红色的圆茶几,茶几上有果盆、烟缸和两杯完全是茶渣泡的水。那茶渣有一股霉腐在屋里散发着,像我打开窗子时,屋里有股清新流动那样。天气已经是农历十月份,说冷还暖,说暖已冷的气流在县城、在耙耧、在豫西和北方都昭示着冬季立刻要来了。天堂街上的梧桐叶,已经黄得如同镀了金,落下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像穿裙子的姑娘在舞台上跳着舞。我俩就坐在那窗口说着话,像我在清燕大学找我的学生谈话那样。 我说小杏子,你以后别做这样的事情了,我每个月给你几百块钱,你别再来天堂街上好不好? ——你别再来好不好? ——我说我每月都给你几百块钱,就是不想让你来做这样的事。 她说真给呀? 我说真给呀。 她说那给吧。 3.思齐(6)  我就取出200块钱给了她。 才200? 我又取出200给了她。 她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又取出100放到她手里。 她把那500块钱收回去,数了数,看我一眼说,杨教授,我可真要了。 我说你要吧。只要以后你不来再做这样的事。 她就果真把那钱一卷,塞进了她穿的肉色长筒丝袜里(她竟真的把那钱卷进了她的丝袜里)。好在她卷那钱时,脸上红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哪儿,犹犹豫豫又把那钱从袜筒取出来,放到我面前——说是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从进门到现在,你连我的手都没有拉一下,我怎么能平白无故收你500块钱呢? 我说我就是想让你收了这钱,以后不来做这接客的事。她说你真想让我收了这钱你就摸摸我,碰碰我,亲我一下子。我慌忙把身子缩回去,将双手缩到我的怀中间,说我没那个意思小杏子,我有那个意思了,在耙耧酒家那一夜我就摸你碰你了。 她笑了。银咯咯地笑。 笑着说,杨教授,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你是我见到的男人中最好的男人了,怪不得那天晚上我们老板付姐会让我上楼陪你睡。 说到她们老板付姐时,她似乎想起了一桩事,忽然把话停下来,盯着我,脸上原来薄薄的单纯被很厚的一层惊奇所取代。原来一脸淡红的兴奋里,有了僵硬和青色,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原来快起来。她说你和我们老板是一个村庄是不是?付姐她现在的病越来越重你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病,只见她每天都往医院里跑,大包小包地往家拿着药,谁问她什么病,她就拿眼瞪着谁。谁要说陪她去医院,她也瞪着谁。可是这段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黄了,说话有气无力了,没事了就待在屋里不出来,生意上的事,想起她就问一声,想不起她连酒家丢了东西都不管。 ——你知道付姐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知道以前她和这城里的谁相好? ——杨教授,你要真的给我钱,你别给我500块。等我有机会陪你睡上一夜了,别说你给我500块,你给我1000、2000我都会接着。接了我会说句谢谢你。可你不让我陪你睡,我凭什么就要你的钱?你也别给我200块。200块钱我得陪你做一次那样的事。可你今天连我的手都没拉一下,连我的指头都没碰一下,我怎么能要你200块钱呢?这样吧,杨教授,你给50或者100块钱吧。你给我50或100,也算我没有白出一次堂。你给我50或100,我给你说上一件事。说一件我们老板的事。 ——不用多,你给我100就行了。100块钱已经够多了,说到底我不就是陪你说了一会儿话? ——对,我只要100块。 ——你知道我们老板和谁相好吗?知道她是怎么发的吗?我跟你说了,你千万别转口把风雨吹到我身上,更不能有一天突然去问她。你想想,杨教授,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能到城里几年就有那么多的钱?我们这么年轻还挣不到几个钱,可我们老板人老珠黄,几年时间竟从一个饭店的洗碗工变成老板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老板的吗?原来那耙耧酒家并不叫耙耧酒家呀,是叫豫西宴。开豫西宴的老板他姓吴,是男的,二百多斤重,是这城里有了名的吴胖子,六十几岁和五十几岁的模样。现在耙耧酒家的两层楼,还有楼后那个四合院,都是吴老板家的房。他开豫西宴,生意旺得和房子失火样,挣钱就像这季节去街上扫树叶。那时候,付姐男人死掉了,她为男人看病花了很多钱,欠了一屁股债。男人死了她就到城里来做事。就到豫西宴里给人家扫地、刷碗、端菜和洗餐桌上的布。 可后来,老板不让她扫地洗碗了,而让她上街替豫西宴买菜、采购了。 再后来,她就不和别的服务员睡到一块了,而搬到后院的上房,和老板住到一块了。不再上街买菜了,只每天到收账时候去前厅替老板收收账。 又一年,老板有了急症就死了,豫西宴和那楼房、院子就都成了付姐的。付姐就成了老板了。吴胖子死后警察还把付姐带到公安局里盘问了整三天。吴胖子是光着身子死在付姐身上的。是个大白天,付姐脱了衣服,正在侍候吴胖子,可吴胖子做着那事时,他就趴在付姐的身上突然不动了。一动不动了。付姐说,吴老板,你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动了?付姐连问几声,吴胖子都不动身子不说话,最后付姐把他二百多斤重的身子从自己身上像翻一头猪样推下来,就发现他的脸成青色了。身上还热着,流着一身汗,可脸却成了青紫色,没了那口气。 3.思齐(7) 吴胖子是因为做那事时,过度兴奋心肌梗塞死掉的。公安局把付姐叫去三天什么也没问出来。法医还把吴老板的尸体运走进行解剖验尸也没验出什么来。 三天后,付姐从公安局里回来了。 付姐埋了吴胖子,把吴胖子的财产接下来,把豫西宴改为耙耧酒家,便在那儿照常营业着。三年前,这件事在县城轰动得和省长到县城视察工作样,大人小孩都知道姓吴的是做着那事死在了付姐身子上,都说付姐一定特别会在床上营生那样的事,一定是侍候男人时,有一套别人不会的绝活儿,结果姓吴的就迷上付姐了,就累死在付姐身上了。 杨教授,我这样一说你就知道付姐那酒家、院落是从哪里来的了。知道付姐为什么那一夜会让我去陪你睡一夜?她对你好,又没有别的招待你,那一夜她就让我去陪你睡一夜。我是三年前来这城里做事的,从来不做这接客的事。只是有段时间跟着我同村的一个姐姐做过三几次。后来就彻底不做了。只有那晚付姐劝我去陪你睡一夜,说你是从京城回来的,实在没有什么让你喜欢的事,她就劝我上楼陪你睡一夜,说让我陪你一夜,她多给我开一个月的钱。那一夜虽然你没有碰我一指头,可付姐到月底还是多发给我了一个月的钱。凭白拿了这一个月的钱,我就忍不住有空又偷着到这天堂街上做事了。 全都给你说了呢,杨教授,我要你100块钱不亏吧?付姐她现在有酒家、有院子,人家说她还在她老家耙耧山那儿盖起了一座两层楼。你说是真的她在老家盖了楼房吗?杨教授,我说半天你怎么不接我一句话。付姐从接了姓吴的家产以后身子就病了。病越来越重,这一段时间,脸色经常蜡黄蜡黄的。她对你那么好,舍得花钱让她酒家年龄最小的姑娘去陪你,你怎么回来这么久,都没去酒家看看她? 我没有接着杏子的话儿说下去。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像盯着我想吃的一颗苹果,听她说着玲珍,像盯着一个因为爱好生事翻嘴而更显可爱的小姑娘,既不为她说的玲珍感到恨,也不为她翻嘴饶舌感到厌。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也在看着我,红扑扑的嘴唇一张一合,让我想到正在吃奶的小孩儿。那时候,窗外灰蒙蒙的光亮照着她的半张脸,那半张脸红嫩而水灵(像当年的玲珍样),还有一层小姑娘细微动人的胎毛儿,若有若无地在她的脸上没有褪下去,如将熟的苹果上,还有毛蒙蒙的白。我忍不住想动手去那半张脸上摸一下,可我到底没有抬起想去摸她脸的手。我像一个听故事痴了的孩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嘴,直到她把玲珍的事情(故事)讲完了,我还没有从那故事中回过神儿来,仿佛一个痴呆的人永远从痴呆中走不出来样。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如死。小杏儿望着我,嘴角上挂着无声的笑,落在我的目光中,像银针落在地上当当啷啷响。使屋子里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都是她望着我似笑非笑的目光声和非笑似笑的宁静声。 奇怪得和人笑时掉出了眼泪般,和哭着时又哑然失笑样,我以为杏儿给我说了玲珍的事,我不会对玲珍产生一丝的恨。因为玲珍说到底她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情人,只是20年前我们订过婚,20年前我们一同在一条道上走过样,然后很快分手了。各奔东西了。我娶了清燕大学的赵茹萍,她嫁给和我同村的窑匠孙林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吧。 赵茹萍和副校长睡觉时,被我堵在屋里逮在了床头上。可我却心平气和,抱歉地对他们说实在对不起,我回家以前该先打一个电话到家里,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忙着我就贸然回来了。然而玲珍已经和我既非夫妻,也非亲非故。杏儿说她和那姓吴的睡在床上了,我闲神气定,貌似平静,然而内心里却有些隆隆轰轰,房倒屋塌般的震动和不安。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3.思齐(8)  我把端在手里要喝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说小杏儿,这500块钱你拿着,谢谢你陪我说了半天话。 她说多了吧,你又没碰我,给我100就行了。 我说算我求你了,小杏儿,你以后真的不再来这儿接客好不好? 犹豫着她接了那钱就从椅子上站将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其中的300卷在她的长腿袜中藏起来,把剩下的200捏在手里,准备上交和分成,然后又感恩戴德地看了我一眼(是勾了我一眼,像说你不摸我一下吗?),我果真如同父亲一样拿手去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摸上去像摸着一股流动的水),我说小杏子,求你了,听我一句话。你还小,以后别来这天堂街上了,别再出堂做这样的事情好不好? ——算我求你好不好? 4.白华 依着小杏子再三的问话,我去看了付玲珍。 两三个月不见面,她果真一脸黄色,人瘦得和枯枝一模样。季节离真正入冬还假以时日,可她却已经在身上裹了冬天的厚毛衣。站在那所院子里,我似乎从她脸上隐隐约约看到死色了。看到她脸上如黄疸病人似的蜡黄,使我没有说出我想要说的话(我想问她说,你真的和那姓吴的睡了吗?这些财产真的都是那姓吴的留给你的吗?)。那一天,太阳躲在云层后,只是到了日将落去时,才又从云层的后边挣出来。偏西的日光,从耙耧酒家的西厢房那边翻过来,浑浊浊地洒在酒楼后的院落里。院落里是十几年铺下的青砖地,砖面上因为潮润,有一层半绿的苔藓,结在两边的房檐下。前边酒楼里,厨师和服务员已经热热闹闹地切菜炒菜了,准备着迎接落日时分到酒家来的客人们。可这酒家后,院子里的清静如同寺庙般。玲珍正在院里晒太阳,半躺在一把椅子上,还用一件棉衣盖着上半身,那样儿和电影中深宅大院里的一个镜头样,安安静静着,身边还放了一杯水,几包药,不知是吃过了,还是没有吃,就那么安安静静着。 安静得能听到日光落下有着树叶下枝的飘飞声。 从酒家大厅的侧门走进去,看见她睡在日光里,脸上像涂了一层厚黄的漆,我把咚咚的脚步放慢些,在她面前怔一会,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在她身边,弄出的响动使她猛地惊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来,望着我,她那黄蜡蜡的脸上有了淡薄的一层红。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你来了?她笑着,慌忙将一把椅子拉到我面前。 我来看看你。瞟了一把那椅子,我说不坐了,得去书店买几本书。然后又怪里怪气地打量着那院子,打量着那酒家,最后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去,说玲珍,我刚才到那天堂街上随便走一趟,原来天堂街上到处都是那样的事,价格还便宜得没法说。说着我看见面前的墙上爬着一条从地上蠕动上去的潮虫儿,便若无其事地用一根柴棒去把那虫儿从墙上拨下来,踩死在脚下,接着笑笑说,现在的孩子们真是长相、穿戴都和从前不一样,天堂街上的姑娘们看上去个个都水灵,个个都漂亮,叫人见了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摸一把。 说完这几句,我把目光扭过来重又望着她。 她依然是面色蜡黄,额门上挂着细密的一层虚汗儿,见我看她了,脸上的黄色慢慢变成了淡淡的笑,说杨科哥,你今晚在这儿吃饭吗? 我说玲珍,其实你最了解我,我不像个读书人,人贱得很。刚才在天堂街的天堂旅馆约了一个小姑娘,我去陪她吃顿饭,晚上我就和她住在那家旅馆里。 说完这几句,我就决定要从她面前离开了,如一阵风样来,一阵风样去。要走时看见她的脸色越发的腊黄和苍白,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样子仿佛她想阻拦我到天堂街上去,又知道她难有理由拦下我。于是间,那脸便有些扭曲和变形,仿佛是挂在半空落日中的一个枯萎的黄茄子。 看见她的脸成了一个黄茄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怕她果真说出一句挽留我的话,使我最终心一软,就留在耙耧酒家住一夜。我便最后瞟瞟她,就从她身边离开了(如刚才小杏儿从我身边离开那样)。走出那个院落时,我没有扭头再看她,可我却知道,她一定在我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定为她做过的事情后悔着,心如刀绞着。 5.小明(1) 从耙耧酒家走出来,在政府街上惘然地站一会,依着杏子和玲珍先前说过的话,我到二里外县城南郊的公墓里,轻易找到了那个姓吴的坟。那是一面和全国各地的公墓都心照不宣、异曲同工的山坡儿,坐西向东,满坡都栽了松树和柏树(和清燕大学的院落样)。山坡的脚下边,高高低低,弯弯绕绕,遇物见形地垒了灰砖墙。靠南的路边上,有灰色的砖拱门,灰色的两间房。守门守墓的中年人,也许比我大两岁,也许比我小两岁,我去时他正在门口喂着他的一条狗。秋末的落日里,北方的这儿,四处都是黄色和土灰,不远处的县城,有气无力,不见光彩,像提早准备睡了样。或者本来一天间就没醒过来。哪儿和哪儿,这个和那个,都是少气无力的样。落日是一团黄色的泥糊儿。马路上的寂静是一塘流不动的水潭儿。天空中薄日厚云的灰,如是一块巨大的未曾洗过的布。公墓里的林,不是绿,也不是黄,而是在光秃秃的荒地中,兀自卧着的一大团的黑。 我朝那儿走过去。 狗的叫声兴奋地朝我扑过来。 守墓的中年人,穿着许多军队的转业军官最常在秋冬两季穿的绿绒衣(他当过兵吗?),在陵园门口朝我望过来。 我说喂狗啊? 我说知不知道三年前走进公墓的吴德贵埋在哪一块?我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从京城回来路过这儿看看他。对,就是活着时,人们私下都叫的那个吴胖子。 ——我在北京教书,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小的时候在吴胖子家住过几天,滴水之恩,也是恩重如山,出差路过这儿听说他死了,就想来这儿看一眼。 守墓的人把他的狗呵斥到一边去,把我领进公墓里,指着公墓里边的一片石碑说,就那边,那儿是一片好墓区,避风朝阳,上风上水,埋的都是县里的县长、局长、部长和老革命,这几年那儿又开始埋一些有钱的生意人。说着他抬头望望将去的落日,从屋里取出三捆儿草香,问我你要吗?说既然来了,又知恩图报,就给他烧上几柱吧。 我15块钱买了那三捆儿香,朝守墓人指的方向走过去。沿着一条被树林挤扁了的小窄路,至山坡的缓处儿,到有一大片碗粗、桶粗的柏树下,就看到吴德贵的石碑了。乳白色,白色中又含着暗石青。那是一种不产在当地的大理石。大理石碑上写着如公厕、宾馆一样的柳体招牌字——吴德贵之墓。那时候,泥水色的日光,将要彻底地流去和消失,县城的轮廓,模糊得如夜半三更里的村落样。山坡上的墓地中,散发着浓烈土黄的松柏味,潮乎乎像冬天刚从冰冻中化开来的水。 我朝着吴德贵的墓碑走过去。 吴德贵像早就认识我一样,知道我要来一样。他蹲在他乳白发青的墓碑下,因为冷,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边,看着我手里拿的三捆儿香,眼里充满了感激和惶惑,脸上是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的神色和死气。见我果真是朝着他和他的墓碑走去时,他把身子动一下,似乎想说啥,又拿不准我是不是为了他,终于就没能说出来。 我到他面前站住了——你叫吴德贵? ——是你让玲珍如牛如马样侍候你,你临死还让她得了妇女病? ——我从小和玲珍订过了婚你知道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在京城20年,没有一天忘过她? ——知不知道,她一辈子最想侍候、最想嫁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吴胖子,也不是耙耧山脉里大她12岁、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孙林,你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京城里清燕大学的正教授?我出过的书、发表过的论文,合在一起比你蹲在这儿还要高。知不知道我高中时就和玲珍订了婚,可阴差阳错,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碰过她?知不知道我这次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里,其实完全就是为了她,如果不是听说她丈夫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不会专程从京城赶回来?如果不是知道她心里也一辈子没有一天忘掉我,我也不会从京城来到这儿,你知道不知道? 5.小明(2)  我站在吴胖子的墓碑前,盯着蹲在自己墓碑下的他,看他瘫软如泥,如一大堆草或棉花那样弱弱虚虚,眼里一团一团的惶恐和不安,如那时候飘在黄昏前的云一样。我冷冷地朝他笑了笑,拿出一炷香,用食指和拇指在他面前捻碎着,让香末儿如沙子、柴草样,从我手缝落下去,随风朝着他的脸上飘,落在他的额门上,飘进他的眼睛里,冷笑着问他说,你想让我把这香给你烧掉是不是?想让我再给你烧一堆冥钱是不是?吴德贵,做梦去吧你。要不是顾及我是读过无数书的人,是知识分子,我会把你的墓扒开,会把你的骨灰撒到县城的大街上,让千人踩,万人踏,十万人每天都从你的身上走过去。 我把一捆香捻碎揉完后,又取出第二捆,又一边捻着揉着冷冷说,你不是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不是就因为家里有一所院子,开了个酒店叫豫西宴,每天生意好得如火葬场里的生意般,钱来得容易得和这季节飘落的树叶般。这么有钱你现在怎么不花呢?怎么不接着享受呢? ——我杨科是没你钱多,可我杨科读过的书成千上万你读过一本吗?《诗经》是中国的第一本诗集你知道不知道?我写的每一本书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部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生意人,中国有成万上千,一堆一团,像山坡上草地里的牛粪马粪样,可像我这样的教授在全国全世界,都屈指可数、凤毛麟角你明白不明白? ——凤毛麟角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人渣如屎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流芳百代和遗臭万年你总该明白吧。 ——恶因恶事,有其孽,必先毙。这话用我给你解释吗? 我揉完了第二捆香,又揉第三捆香。我边揉边说,让那香末儿遍地起舞,随风飘荡,落了吴德贵一脸一身,还又在他的墓碑上飘了一层儿。 吴德贵的脸色铁青苍白,半黄半紫,哀求地望着我,像我半年前望着我们的校长样。空气中有一股浓烈草香味,还有清冽冽的木香味和秋季里衰草败棵的凄楚和冷凉。揉完了那些香,我最后看了一堆泥堆似的吴胖子,想朝他身上狠狠踹一脚,可守墓的人在大门口那儿朝着我的这边唤,问我烧香时需不需要火。说烧完了一定把灰烬弄灭掉,秋天了,墓地里树多草密,千万别弄出一场大火来。我朝着他的唤话摆了手,说我什么都不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想要打人的力气和胆量,就是顾及自己是教授,放不下这个臭架子,落不下去想要踢人的脚。看守墓的中年人说着回他的屋里了,我又扭头盯着一脸死青的吴德贵,用鼻子哼一下,拿脚尖踩着把地上成堆的香粉碎末拧一拧,说姓吴的,现在玲珍有病了。她病好了我和你的账一笔勾销,病不好我无论如何会找人把你的墓挖开,把你的骨灰撒到县城最繁华的广场上,撒到人进人出、马不停蹄的百货大楼的门前边,还有大街上的公用厕所和农村乡下喂鸡喂猪喂狗的食槽食盆里。 我说我走了,今天我就饶恕了你。 我说你滚回你的墓里吧,遇到我是你遇到了一个教授,一个读书教书的人,要换了别人,现在就把你的墓给扒开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永生永世都无家可归了。 说完了这一堆冷厉的话,我最后盯了一眼在我面前浑身哆嗦的吴德贵,用鼻子哼一声,转身朝公墓的大门那儿走过去。 6.南山有台 太阳泥黄淡薄,也还终是落去了。 县城似乎也在远处的模糊中彻底消失。黄昏悄然而至,有声有响地在寂静中铺展和呢喃。这是秋末里一天间最为寂静的一刻儿,山脉和土地,都在黄昏里平静地呼吸和私语。尤其是在一脉山下的公墓里,寂静如无边的森林样,深邃而幽远,明明还能看见面前的树,脚下的草,可你却因为静,觉得一切都是模糊的、虚假的、不可捉摸的。 守墓的中年人坐在门口对我说,吴德贵可真是积了大德了。半辈子打光棍,穷得每月水费、电费都交不起,可到了60岁,反倒娶那么年轻一个媳妇来,人漂亮,又贤惠,三下五除二,就帮他做起生意了,也就发了财,成了有钱人。死了那媳妇还每月都到墓地来看望他一次,给他烧香、给他烧纸。冬天给他烧些纸棉衣,夏天为他烧些单衣和褂子,还每年为他烧些纸扎的空调和电扇。你说杨教授,你是读过许多书的人,你说这样的女人能去哪里找? 黄昏因为寂静而显得漫无边际和混混沌沌,然而天黑前,那一瞬间到来的既无太阳照耀,也无月光普照的光亮,却在宁静中让你什么都能看得见。回到墓地林里的麻雀,最后归巢的叫,白亮银碎,仿佛那一刻大地上的光,是由那雨淋似的叫声映照出来的。草和草间也有它们的私语和抚摸,彼此间动手动脚,细腻轻微,像一个人的指头尖儿在头发上的抚弄一模样。还有因为鸟叫和鸟落,而被震动得早已黄枯如麦芒麦壳般的松针和柏叶,从树上落下来,居然会有下雨一样刷刷刷的响。就在充满声音的静寂里,守墓人摸着他的狗,手像梳子样在狗的头上梳理着,说我每月见到那叫玲珍的女人来给吴德贵祭墓时,都想有一天我要死了去,去哪里找这样一个每月都来给自己祭墓的女人呢?每年都来给自己祭墓的女人呢?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那叹气悠长而有力,待叹气落了后,黄昏就扑的一下到来了,墓园和大地上的光,来去匆匆,转瞬即逝,使我眼前的人、狗、墓碑、林地和山脉,转眼间都模糊成一片灰黑了。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飘浮与回家  看了《风雅颂》初稿的人说:“阎连科,你朝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光亮的脸上吐了一口恶痰,朝他们丑陋的裤裆狠命地踹了一脚。”我说:“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我只是写我。我只是描写了我自己飘浮的内心;只是对自己做人的无能与无力,常常会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恶心。” 我不熟悉大学,如同大学的人也未必知道什么是大学一样。我在《风雅颂》中写的是“我的大学”,“我的乡村”。但我的乡村,不是大家说的底层叙事中的乡村;这个乡村,也连接着大学背后的伟大传统。我在这个传统或者承载了传统的典籍中想象着大学。我的“乡村”和“大学”,由此而不伦不类。 我明白,我不算知识分子。可我懦弱、浮夸、崇拜权力,很少承担,躲闪落下的灾难,逃避应有的责任,甚至对生活中那些敢作敢为的嫖客和盗贼,都怀有一份敬畏之心。我知道,和我熟悉的那些同行、朋友,还有那些博学而常有来往的知识分子们相比,他们有的缺点我有,他们没有的缺点,我照样也有。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从心里相信,自己是一个无能无用的人,闲余多余的人。因为这种无能,因为这种闲余和多余,因为我说起来是个作家,却连给我的那些在乡村的侄男甥女们安排外出打工的能力都欠缺,也就忽然觉得,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没有意义;就觉得,不到二十岁便出来闯荡人生,三十年的奋斗,除了收获有一身的疲惫和疾病,其余一无所获,只剩下那些从来就招惹非议的文字。 最近的一些年月,我脑子里不断地产生要离开北京,回到老家打发余生的念头。我知道,“回家”只是一种内心飘浮过久的想法,以我怯弱、犹豫的个性,离真正回家还有天地之距,可“回家”这样的意愿,却年年月月地在我心里生根开花。这部小说的土壤,就是多少年来“回家的意愿”。甚至,小说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只是看了初稿的朋友都说不妥,便由朋友挖空心思、又水到渠成地替我改成了《风雅颂》这个美妙却又表面有些哗众的书名。我知道,因为自己不是知识分子,这样就难免有些附庸风雅之嫌,可一时又没有更为贴切的书名,也就只能这样罢了。 不存在的存在  有件事情我说过了,也写过了。在一些大学的课堂,在一些文学对话的场合,我总是会反复地提到那件事情,再说再写,不仅唆,而且遭人之厌。可是,这里我还必须把在这篇后记中再次复述,因为它对这部小说的构思和我今后的写作,都有着不能回避的意义。 二○○四年冬末春初,八十岁的大伯病故了,我匆匆回去奔丧,在出殡的过程中,发生了这样一桩事情:我大伯的第六个孩子,在二十几年前当兵远赴新疆之后,在部队上因故结束了他不到二十岁的生命。依着我老家的习俗,父母健在,早亡的子女不能进入祖坟。这样,就给我的这个未婚的叔伯弟弟找了同村一个溺水死亡的姑娘,冥婚合葬在了我老家的村头。二十几年后,大伯的病逝,才算可以把我这个弟弟一并送入祖坟。因为我的叔伯弟弟当初冥婚时,没有举行过“婚礼”仪式;因了这次出殡,要给他们补办一个冥婚的仪式。也就在出殡这天,我家乡寒风凛冽,大雪飘飘,世界上一片皑白。然而,我叔伯弟弟和他“妻子”的灵棚里,主葬主婚的人,给那对小棺材上铺了大红的布匹,贴下了喜庆的冥婚对联。就在那天早上出殡的过程中,在我们上百个孝子披麻戴孝、顶着风雪、三拜九叩的行礼过程中,我的一个妹妹过来对我悄声地说,后边我弟弟的灵棚里和棺材上,落满许多红红黄黄的蝴蝶。 我愕然。 慌忙退回到后边灵棚里看,竟就果真地发现,在那充满红色喜庆的灵棚里的棺材上、帆布上和灵棚的半空里,飞落着几十、上百只铜钱大的红红黄黄的粉色蝴蝶,它们一群一股地起起落落,飞飞舞舞,而在前边我大伯充满白色的灵棚里,却连一只蝴蝶的影子也没有。这些群群股股的花色蝴蝶,在我弟弟的灵棚里停留飞舞了几分钟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又悄然地飞出了灵棚,消失在了寒冷而白雪飘飘的天空里。 之后,我怔在那一幕消失的奇异里,想天还大寒,雪花纷飞,这些蝴蝶从哪里飞来?又往哪里飞去?为什么只落在我弟弟冥婚的灵棚里,而不飞往相邻的我大伯那丧白的灵棚里?为什么在我人到中年之时,人生观、世界观、文学观都已形成并难以改变之时,让我遇到这一幕“不真实的真实”,“不存在的存在”?这一幕的真实和奇异,将会对我的世界观和文学观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和作用?这是不是在我的写作无路可走时,上苍给我的一次文学上天门初开的启悟呢? 为什么写作和要写怎样的小说  我总是问我为什么写作。总是说我最初知道为什么写作,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作。 现在,我不再问了。关于为什么写作,我不再逼问自己,也不再管顾别人。 从上世纪的一九五八年出生,到了这个世纪写完《风雅颂》的春节,我已经进入五十岁的门槛。要在往年,在我老家,上了五十岁的人,说自己是个中年,会遭到人们笑话。到了六十岁,在那儿已经算是老人了。到了七十,都已经是古来之稀了。想起这个年龄,我就感到了后怕,感到有一种后脊梁发冷的无奈。可是,年龄的增长,不会因为你对生命必然消失的恐惧而迟缓或暂停它的脚步。于是,我不再想为什么写作这样抽象的问题。这样,也就避免了过多地去想人为什么活着和为什么必须死亡这些伤神的事情。反正,你已经五十。反正,你只能写作。反正,只有写作才是你今后的生命。那么,就这样匆匆地活着和慢慢地读着写着吧,不和别人比试谁写得好坏,不去比试谁的作品卖了多少,不去想一个作家的声誉和钱财,也尽量不去过分在意别人对你和你的作品的品评议论。只想今后的写作和你要写什么样的小说。只想在你的写作中,如何才能更完整地表达属于你的那个“我”。 是的,我不再问我为什么写作。然而,我不能不问我要写什么样的小说。闲静下来,我总是这样地逼问自己,审讯自己,像一个法官威严地审逼着一个不能控制自己去偷盗的孩子。也许,那个法官得到了他理想的回答;也许,那个孩子被逼问至死,都回答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去偷盗别人。可是,被自己逼问久了,就渐渐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原来,写作也许是一种对人生的偷盗。也许是一种在死亡的笼罩下,偷盗生命的过程。原来,我笔耕不辍,似乎都是为了写出那样一部小说:写一部别人似乎读过、又从来没有读过;我此前似乎写过、又从来没有写过那样的小说。那小说,像从前天上落下的一块陨石,人们不知道这石头从哪里来到了人间,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那小说,如同从海洋或森林走来的一只怪物,人们先前似乎想过、又似乎从未想过它的模样,似乎见过又确实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原来,我竟是狂妄地想要写出这样一部小说来。原来,我真是太狂妄自大了,明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还以为有能力去尝试着做些什么。反正,事情已经这样,想法也已经这样,那就让那件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引导着自己的写作罢了,至于别人说些什么,甚或骂你一些什么,也都随了人家去吧。横竖我已经习惯了这些。 因为,我冥冥中有些预感,《风雅颂》的出版,会招致一片的谩骂之声。但我在死亡的生命之上,确实看到了飞舞的粉色蝴蝶,看到了天地之间的雪花,也还有雪后的一丝初晴。 2008年3月1日于北京 本书由派派小说论坛(www.paipaitxt.com)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1驷(sì)驖(tiě)——这是一首赞美田猪的诗。 2考槃(pán)——这是一首描写隐居的诗。 3权舆——这诗中描写了深宅大院。 4皇矣——这是一首史诗,叙述了周朝的开国史,也描绘了宫廷建筑的辉煌。 5卷耳——这是一首有很强的天人合一的爱和性意识的优美的诗歌。 6草虫——这是思妇唱的怀人之诗,情真意切,动人楚楚。 7殷其雷——这是《诗经》难得的爱情诗。 8摽有梅——这是《诗经》难得的爱情诗。 9简兮——这是《诗经》难得的爱情诗。 10艽兰——这是《诗经》难得的爱情诗。 11大车——这是《诗经》难得的爱情诗。 12女曰鸡鸣——这是一首由新婚夫妇对话组成的性爱诗,语句清新,蜜意柔情。 13山有扶苏——这是一首有许多女子共同歌唱的情恋之歌。 14玄鸟——这是一首商朝民族的史诗,诗中描写了商始祖契诞生的传说。 15葛生——这是一首妇女悼念亡夫的诗,诗句哀婉凄艳,感人至深,是《诗经》中的经典之作。 16民劳——这是一首斥责暴虐朝政的一首诗。 17陟(zhì)岵(hù)——这是一首远离家乡的人思念家乡又忘了回家的道路的望乡诗。诗中充满了绝望和企盼。 18大田——这是西周时期的农事诗。诗歌闲情别致,有令人想见的田家乐趣和图画所不可抵达的农情野趣。 19殷武——这是一首描绘祭祀的诗。 20黄鸟——是一首挽歌诗。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念念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